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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垒西边(26)

作者: 原鸣 阅读记录

这几年辗转迁徙,去丹杨的路我依稀记得。独自奔驰在蒙蒙烟尘中,我竟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我只想尽快到达丹杨,将我所受的委屈统统倾诉出来,就好像那里有这世上我唯一还可以依靠的人。

终于,进入丹杨郡界了。终于,宛陵城就在眼前了。终于,当我终于站在周瑜面前,视线相触的一刹那,满腹的委屈一下子涌到眼端,张了张口,未能说出一句话,两颗大大的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我想珊珊了……”

良久,我却只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终于,他什么也没有问,我长出了一口气。

我在宛陵住了下来,很自然很自然地,就好像我不是从曲阿独自跑了几百里路来到这里,而只是从舒城道南的周宅溜到道北的周宅串个门儿,自然得连我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珊珊不在这里。

可我见到了珊珊的父亲周尚!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周家长一辈的男子,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觉得他简直像画上走下来的神仙一流的人物,绝不仅仅是样貌,而是他整个人由内而外所散发出的气息,会让你觉得他这样的人实在不应该与兵戈刀剑产生什么瓜葛,而应该是和诗、和书、和琴、和清风、和明月在一起——或者还有珊珊的母亲袁夫人,和她在一起做一对神仙眷侣。然而他赶上了乱世,于是一切都变得有点不一样。可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他永远是一副从从容容、闲雅自然的样子。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为何周瑜能那样轻而易举地——嗯,“出卖”了他,而他在被自己的爱侄“出卖”了以后,为何还能这样子地心平气和。

看到他,我当然会不可抑制的联想到周异——周瑜的父亲来。作为同胞兄弟,他们应当有许多相像的地方吧?至少长相上。可性情上怕是有些不同的,看看周瑜就知道了。然而那从容雅逸的风度却必定是一脉相承的,流淌在每一个周家男子的血液里。

无论如何,我在宛陵安顿下来了,虽然事情顺利得实在有点过分,我的一颗惴惴的心还是慢慢地安顿了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意识到在周瑜还镇丹杨这件事上,我可能真的错怪了策。可一想到他居然默认母亲把我关起来,之后更是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刚刚生出的一点内疚便蓦地被怨恨驱散,咬唇间呼吸都粗重起来。

我就待在宛陵,再也不要看到他!——我下定了决心。

可事情的发展很快偏离了我的预想,才不过几天之后,袁胤来了,他是袁术的堂弟,此来宛陵的目的是取代周尚丹杨太守的位置,并传达袁术命令,命周尚前往寿春,并特别强调要周瑜同往!一本正经地传达完袁术的命令,袁胤又和颜悦色地以一种亲友间的热情诚挚的态度对周尚说,袁术已将袁夫人、珊珊和袁聆全都接到了寿春,大家都是一家人,很快就能阖家团圆了。

袁术想干什么?

釜底抽薪么?

怕策一飞冲天,翱翔难制?

“瑜哥哥,你真的要放弃丹杨去寿春么?”

虽然明知道若不这么做,保不准袁术会立刻翻脸兵戎相见,令策腹背受敌,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并且我吞下了一句话没说——我怎么办呀?

从沉思中收回思绪,周瑜慢慢露出一个笑容——那种仿佛洞察一切的笑容:

“尚香,你不是说,你想念珊珊了么?”

☆、第十三章 长河吟曲

“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马融《围棋赋》。

马融是谁?本朝中兴名将、大名鼎鼎的伏波将军马援的侄孙,明德皇后的族侄,传奇大才女班昭的学生,世称“通儒”、广收门徒数千人的近世最渊博的大学者。他有两个着名的弟子,一个叫卢植,一个叫郑玄[1]。他还有个女儿,叫马伦。

马伦是谁?她除了是马融的女儿,还是袁隗的妻子。据传二人成婚之日,新郎见新娘嫁妆甚盛,便道:“妇人奉箕帚而已,何能过分珍丽?”新娘道:“慈亲垂爱,不敢逆命。君若欲慕效鲍宣、梁鸿之高行,我亦会遵仿少君、孟光之事迹。[2]”新郎又道:“弟弟若先于兄长被选拔为官,会令世人耻笑。如今你姐姐尚未婚配,如何你却先行嫁人?”新娘道:“我姐姐品性高洁殊邈,尚未遇到匹配的夫君,不似鄙陋浅薄的我,随便找个人就嫁了。”

袁隗是谁?是曾经的太尉、太傅,袁绍、袁术的叔父,也就是珊珊的外祖父。既然是长辈,且是已仙逝的长辈,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该妄议。然而,我还是没忍住妄想。我想,我大约是被周瑜带坏了。

周瑜真的堕落了,自从来到寿春,他就堕落了。在被袁术以天伦叙乐之名召见了一次之后,周尚便称病在家,不肯任事。周瑜当然不好学他堂叔——那显得太没创意,于是便执了羽扇、系了纶巾,每日里弹弹琴、听听曲、会会文人、聚聚雅士,俨然一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模样。或者说,看起来是这个样子。再或者说,他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这会儿,他正一面品着寿春城里时兴的黄芽茶,一面与我在亭中对弈。

“哈,我又赢了!”我边数子边大叫,“瑜哥哥,你答应过要带我出去玩儿的,可不许反悔哟!”

一旁观战的珊珊抿嘴一笑,那笑容分明在说:我哥哥明明是让着你!然而周瑜羽扇轻摇,笑吟吟道:“明日张勋幼子三朝汤饼宴,要不要一起去凑个热闹?”

“不去!”尽管我知道策在寿春时与张勋交好,还是一口回绝道。

这还真不是我不识好歹,周瑜是有名的青年才俊,一到寿春,就立刻成了各种名流聚会竞相邀请的对象。开始时,出于好奇,我每每央求他带上我,他竟从不拒绝。于是我兴高采烈地着了男装,冒充他的族弟跟着他。可渐渐的,我越来越发现这样的聚会,不是令我愉快的所在。

不知是不是因为袁术是寿春城主的缘故,出身,似乎决定了这个城市的一切游戏规则。当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名流”们眯起他们“高贵”的眼上上下下将我审视一遍,在得知我是庐江周氏的一员后又立刻换上一副嘴脸时,我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吞了苍蝇般的厌恶。我忽然明白了为何屡立战功如策,却在这里郁郁不得志;我也更加确认了为何讨伐董卓时,父亲不直接去与袁绍会盟,而是驻兵南阳,相机而动——那里根本就不会有他的位置。在那些言必称门第的“名流”们眼里,我的父兄,不过是仗着一股亡命精神得以晋身的轻薄之辈罢了。然而,他们还是不得不依附于袁术啊,这究竟是谁的悲哀?我甚至不无恶毒地想,乱世也有乱世的好吧,惟有乱世,才能砸烂一切禁锢。

当然,这样的聚会也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最起码,我能从中听到许多匪夷所思的名人秘闻。从当今天子到底是不是灵帝血脉,到袁绍的生母其实是袁家一名卑贱的奴婢。甚至有一次,他们谈论起曹操是如何威逼那个以“人伦臧否”着称的许邵对其下了“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语。我发现在说起这件事时,他们的眼角眉梢无一不带着一点点鄙夷、一点点讥诮,甚或,还有一点点自得。我却忍不住在心底冷笑:出身,又是出身!饶是他曹家有权有势,阉宦之门的出身在这些人眼里还是很不光彩的吧?许邵的“月旦评”[3]?嘿,还真是一经品鉴,立刻身价百倍,从此跻身名流圈儿啊!哪怕是那样一个明显“否”大于“臧”的评语?

可不管怎么说,我实在不该把气撒在周瑜头上。啜一口黄芽茶——近来在奢靡成风的寿春城里倍受追捧的香茗——我双手握拳,下定了很大决心似的对周瑜说:“我还是跟聆姐姐学作诗去吧!”

自从周瑜来到寿春,那些家有待嫁女的大叔名流们便格外兴奋起来。及至知道了袁聆的存在,又各个知难而退,偃旗息鼓。不过还有另一个群体的兴奋在始终持续着,那就是寿春城中的乐伎们。前仆后继地,她们在宴会上上演着为博周郎一顾而拂错弦、吹错音的戏码,于是宴会的主人们凌乱了,却也莫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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