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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垒西边(25)

作者: 原鸣 阅读记录

“那还不至于吧……不过说真的,那个老程普倒好像在处处防范咱们公子,生怕咱们公子功劳大,越过了他似的!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秣陵——就是殄寇将军中箭伤了大腿那次,殄寇将军不能上阵,让咱们公子和程普临阵指挥,嗬,你是没瞧见,那老程普从头到尾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轻慢咱们公子,看着都让人窝火!咱们公子还不是殄寇将军的下属呢!说到底,咱们公子是来给殄寇将军帮忙的,是客!他程普跟谁摆资格?也就是咱们公子脾气好,处处让着他!”

“照这样说,回丹杨也好!凭咱们公子的人才,到哪儿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何况那殄寇将军……喂,你知不知道,之前殄寇将军曾率军攻打过咱们公子的家乡舒城,把个舒城铁桶似的围了两年,城中百姓遭难无数!我还听说啊,更早以前殄寇将军一家曾在舒城住过,就住在咱们公子家,咱们公子还把道南大宅让出来给他一家居住,一直住了两年呐!所以……唉……有些事实在不好说啊!……”

我已没有心情再听他们说下去,冲出军营,我在回城的路上策马狂奔,只觉得胸臆间有一团火焰在积聚燃烧,终于要爆开了似的!

“丹杨乃江东门户,精兵之地,不得丹杨则无以图江东。”耳边回荡着策熟悉的声音,渡江前,我曾听他反复这么说过。可很快地,它被另一个同样出自于策、却显得无比陌生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地盖过——“我以此众取吴会、平山越已足,公瑾还镇丹杨。”

雪渐渐地大了,雪花不断落在我脸上身上,丝丝凉意渗入肌骨,胸臆间的火焰却在愈烧愈炽,内外交伐着消融了我一切理智!

回到家,却发现周瑜已经离开了,再次错过的懊恼轰地化作灼人的气浪,将我一直推到策面前——

“瑜哥哥要回丹杨?”

因为愤怒加上懊恼,血冲上我的脸,热烘烘的,我的声音却透出丝丝冷意,如同此刻包裹着我的、被雪泅湿的衣服鞋袜。

大概是听出我声音中的异样,策从一案的文书中抬起头,未曾开口,先怔了一怔。

“是你赶他走的,对么?”

“赶?”我的咄咄逼人似乎令策既震惊又困惑,“这些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蹙起眉头,他问。

“很多人都在这么说!”我相信这是周瑜手下绝大部分人的看法,因而不假思索地道。

“很多人?——谁?”

策蓦然转冷的声音令我的心为之一跳,“怎么?”不甘示弱地,我的声音中蹿起一团火苗,“你还想惩治他们不成?我知道你现在是半个江东的主人了,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腾地站起身,我能感受到策压抑着的怒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良久,他慢慢抿紧双唇,复慢慢坐了下去。

“没想到军中待了几个月,倒培养起你对于军政大事的兴趣来了。”他语声淡淡,“也罢,虽然我觉得这有点滑稽,但我还是愿意解释给你听:丹杨不可有失,周尚虽降,却系被动,镇守丹杨坚实后方,公瑾是不二人选。”

“原来你是不信任周尚。”我垂下眼睛道。

“从什么时候起,我在你心中成了这样一个恶人?”沉默片刻,策自嘲似的笑起来,只是那眸心深处殊无笑意,倒是有一点凉凉的东西在颤动着,让我蓦地生出一丝内疚,乃至难受起来。

我脑子里全乱了,就像里面有两只小雀在叽叽喳喳扑楞着翅膀乱飞,又急又怯又恼的,胸口便憋堵得似要裂开了。

“我不信任周尚,我赶走公瑾……还有什么?我还做了什么恶事?你不妨一桩桩一件件全说出来!”

“你攻打舒城,瑜哥哥的家乡!”

一片叽叽喳喳呜呜嗡嗡的混乱中,我的嘴巴好像全不受自己控制了般吐出这句话。待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听“砰”的一声,被策握在手中的一只青瓷杯已被他生生捏碎!

“呀!”

惊叫一声,我下意识地扑上前想要看看他的手。策猛一抬头,我便正对上他的眼睛,这是一双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时时与死神微笑对视的眼睛,然而这一个刹那,这双眼睛里闪射着的又惊又痛又惭的神情猝不及防地刺痛了我,让我猛地意识到,那件事或许不是扎在周瑜心中的、却是扎在策心中的一枚锋利无比的碎瓷片,虽然看不见,可它就扎在那里,一如此刻扎在他手心里的。

我整个人不由呆住了。

“来人!”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出现在身后,目不斜视地越过我,她上前察看策手上的伤口,有条不紊地指挥侍女包扎。她没有对我发怒,我却感受到分明的冷意。

“回你自己房里去吧,”处理完这一切,她淡淡地对我说,“把《女诫》抄一百遍,背出来。在此之前你就不必出来了,吃饭就在你自己房里,我会让人送去。”

所以……她是要将我关起来么?!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然后一如往昔地、习惯性地将目光转向策,以期获得他的帮助。却听母亲波澜不兴地对策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放任她么?”

终于,策避开我的目光,沉默地以另一只手扶着受伤的手。

慢慢咬住下唇,我闭了下眼睛,扭身回了自己房间。

第一天,我气恼委屈,为母亲这前所未有的惩罚,为策不肯替我求情。《女诫》我一个字也没抄,加上我蓦地意识到自己这一被关,连为周瑜送行亦不能够了时,便连饭都吃不下,我要抗争!

第二天,待我发热发胀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我不由想起策手上的伤来,虽然我知道对于纵横疆场的他来说,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我却不能不感到内疚并开始自责起来,尤其一想到我昨天曾那样地伤了他的心。展开纸笔,我决定听话,认真地开始抄写《女诫》,以为这样或可稍减心中的自责。

第三天,已经第三天了!我以为母亲的气也该消了,就算策不肯,权、翊、匡他们也该为我求求情。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饭食在按时送来,侍女们面无表情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即将放我出去的信息——我被厌弃了么?我忽然害怕起来。

第四天,一切照旧,没有人来看我,一个都没有!我被厌弃了!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策、权、翊、匡他们都不管我,不要我了!望着书案上刚刚抄了十几遍的《女诫》,一种绝望的情绪慢慢攫住了我的心。把自己扔在榻上,我用被子蒙住头,再也抑制不住地小声啜泣起来。

到了第五天,冰冷的绝望已如结冰般一点一点结满我周身的血液。懒懒地倒在榻上,我既提不起精神抄写《女诫》,也没有胃口吃东西,我只是躺着,脑海里掠过从前每一次受罚时的情景——即使翊和匡偶尔袖手旁观,策和权也一定会帮我的。可现在他们一个都不管我了,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我感到伤心,须臾之间这伤心又转化为愤恨,一种被同盟背叛的愤恨!——好,你们都不管我,不来看我是吧?我走!我也再不要看见你们!

抹一把眼泪,我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风风火火地开始收拾东西,及至收拾好了,我却不由茫然起来——

我该去哪儿呢?

我能去哪儿呢?

慢慢跌坐下去,绝望的情绪再次袭来。低首间,我看到包裹里露出一角锦囊——我有两只锦囊,一只带在身上,随时装起我每到一地捡拾的小石子;另一只珍藏着,里面是这许多年来我收集的许多小兔子,玉质的、玛瑙的、木刻的……拉出包中的那只锦囊,我将里面的小兔子一枚一枚倒在手上——

丹杨……

丹杨!

一瞬间我打定了主意。将小兔子们——包括策送我的最可心的那只昆山白玉的收好、塞回包中,我深吸一口气,从容地、气定神闲地饱餐了一顿。然后,在第六天的晨曦刚刚拥抱大地时,我从窗户爬出去,到马厩牵出赤风,悄悄溜出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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