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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垒西边(47)

作者: 原鸣 阅读记录

重新抬起眼帘时才发现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跳跃的烛火掩映下,他的眼睛如星子沉坠的深海般闪亮又幽邃,竟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仿佛被这目光猝然拍了一下,心猛地一跳,血哗地一下全涌上了我的脸。

“香儿就快十五了吧?”

一片静谧中,策的声音陡然响起,却是问这个令我倍感意外的问题。

“是、是啊,”我疑惑地望着他,又故作镇定地顽皮一笑,“去年十四,今年自然十五!”

“……十五了?”似是难以置信地怔忡良久,他上前几步捧起我的脸,低头细细端详着,“我最小的妹妹,如今也要成年了么?”

“策哥哥你没事吧?”我越发茫然地看着他,他不答,仍是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许久,我听到他低低地、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我一时的疏忽,会不会就此铸下了一个错误……”

“哈,你才知道你一直都将我疏忽了啊?”似突然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我挣开他,双手叉腰,忿忿然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批判:

“你说,你有多久没陪我下棋了?又有多久没带我出去狩猎了?前几天我带我的女兵们演习阵法,你明明说好了要来看的,可事到临头你跑去哪里了?”梗着脖子,我气鼓鼓地瞪视着策,“自从皖城归来你就变了,如今你一有空闲就只知道陪嫂嫂,根本不理我了!重色轻手足,你——!还袭许打天下呢,拱手江山讨美人欢还差不多!”我越说越激动,干脆来来回回踱步,连说带比划,“那天我看见你在后园教嫂嫂射箭,嫂嫂娇弱拉不开弓,你就从身后拥着她,就这样——”我比划着,“就这样手把着手助她弯弓搭箭!我习箭的时候你有过这样的耐心么?非但没耐心,还总凶巴巴吼我,我恨死你——”

一个“你”字尚未完全出口,我却蓦地说不出话来。

“从许都回来我就带你狩猎去,随你想去哪里。”轻轻上前扳过我肩膀,策面露愧疚地抚着我额角说。

“只带我一个?”深深吸了口气,我问。

“只带你一个。”

停顿片刻,却听策继续道:“我还要为你筹备一场最盛大的笄礼,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孙策的妹妹,是江东最骄傲的女子!”

鼻子蓦然有些发酸,我用力吸了吸,可那酸酸的感觉却如潮水一般,瞬间涌上眼眶。

“哥——”深埋着头掩饰着,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有你做哥哥,我自然是江东最骄傲的女子!”

眨眨眼,我努力眨去眼中的潮湿:“其实,那日见嫂嫂依在你怀中,我虽然有一点点嫉妒,但我还是要告诉你,那是我所见过的世间最美丽的画面!我宁愿你们就这样共花之晨,共月之夜,共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有风慢慢流过,像一只纤纤素手,牵着你沉入一片宁静怡和。慢慢抬起头,当我的目光重新落在策脸上时,才发现他的表情透着一丝古怪。

“有虫子咬你么?”我拧起眉。

“没……没有,”策扶了扶额头,“我就是……就是太感动了,感动得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就不说了呗!”

“可不说不行啊!”

“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那个……这次袭许,我不带你去行么?”

“——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你留在家中,陪……陪云依。”

悠长的一刻,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大睁着一双眼睛瞪着他,看他一面握拳抵唇干咳,一面时不时地从一双飞扬的眉毛下抬起眼睛偷窥我,目光深处有局促,有期待,更有一种暗涌澎湃的温柔。那是骄阳蜕去了火一般的暴烈,只余煦暖的温柔,直令冰消雪融,化作春水融融,潺潺流过你心田。而那温柔已不再令我感到陌生,自从皖城归来,她便不时流淌在策眼中,跳跃在策脸上,闪耀在每一个他与云依四目相对的瞬间。

轻轻轻轻地叹息一声,再抬目看向策时我的目光也不自禁地柔软下来,“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我留下来……”附上策耳畔,我狡黠地笑,“下午的时候母亲已经告诉我了,嫂嫂她,有身孕了……”

“所以你答应了?”策难掩欣喜地。

“嗯,”我点点头,“我陪她,你放心。不过——”

“怎么?”

“看在我为你做出这么大牺牲的份儿上,你务必要以雷霆之势速战速决!我可日夜盼望着和天子一起吃炙肉呢!”

“这还用说?”

在策傲凌九霄的大笑声中,我徐徐转首望向窗外——浑圆的明月升上天幕,映照着庭中海棠花开似锦,妩媚妖娆。一切都那么美丽,圆满,真正是,花好月圆……

当时间即将进入建安五年四月,庐江太守李术突入九江郡,杀死了曹操所置的扬州刺史严象,为北进袭许扫清了扬州后方的最后一个障碍。策屯兵在与广陵郡一江之隔的丹徒[1],表面做出随时准备攻打陈登的姿态,实际上只等最后一批粮草运至,便要踏上袭许之路。另一边,周瑜已率部曲沿赣水北上进驻濒临长江的柴桑[2],只待策大军开拔,便渡江与策在庐江郡会师。

箭已在弦上,一触即发!

我感到紧张,尽管与丹徒相隔三百里,与柴桑相隔千里,与许都相隔两千里,那种战事一触即发的紧张感还是势不可挡地传递过来,不时令我胸腔发紧。这紧张中又糅合着兴奋,那种宏图壮志在胸,扑通扑通跳着即将实现的兴奋。在这样的紧张与兴奋的交伐下,我度过了数个难眠之夜。

这一夜我倒是很早便睡下了,可夜半时突然被一个炸雷惊醒,我感到自己的心猛烈地抽痛了一下,仿佛全身血液在刹那间倒流。下意识地坐起身的工夫却听“砰”的一声,一扇窗开了,狂风掀开帷纱扑面而来,与此同时一道闪电裂空而过,刺痛我双目的瞬间也照亮了整个世界。

“哗——”暴雨倾盆而下。

狂风携着密集雨丝拍打着敞开的窗,噼啪噼啪响,我盯着那扇窗,蓦然觉得胸口发紧,呼吸不畅。

“郡主醒了?”

阿青走进来关窗,想是见我神色有异,忙上前点亮床前的灯。

“我……”我慢慢抬手按住胸口,“不知怎么了,我忽然觉得……觉得心里发慌……”

怔了一怔,阿青宽慰我道:“想是阴雨天气闷的缘故。”

我点点头,也试图这样宽慰自己,出了一会儿神,却还是忍不住抓住阿青的手道:“阿青,我记得你说过你小时候,有一天你母亲正在缝补衣裳,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慌,一不小心刺破了手指,隔了一天就有人送信来说,你外祖母去世了,而且算算时辰,差不多就是你母亲感到心慌、刺破手指的那个时候……”

“是有这么一回事……”阿青也出了会儿神,“人说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心也是相通的,所以一个人伤了、病了,或者要离世了,他的亲人往往会有感应。”

想是我抓着她的手越发紧了,阿青像是蓦地意识到什么:“郡主是不是……”

“是云依,”心越发闷得难受,我不由拧起眉头道,“昨天她绣花时忽然被绣针刺破了手指,然后她对我说,她忽然觉得心里发慌……”

神情微动,阿青试探地:“郡主莫不是在担心吴侯?”

“嗯,很奇怪,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默了默,阿青抿唇笑道:“吴侯风华正茂,且身经百战、猛锐冠世,郡主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是啊,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直到阿青熄了灯退出去,我仍在心里反复这样问自己。窗外依然暴雨如注,就像苍天在放声痛哭。直过了许久,这“痛哭声”才终于被博山炉中升腾起的袅袅轻烟慢慢地驱远了。睡意袭来的一瞬间我不由想,阿青真是伶俐,这个催眠香真好用,然后我便沉入到无边的黑暗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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