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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垒西边(55)

作者: 原鸣 阅读记录

张昭顿首再拜,“太夫人所嘱,昭虽肝脑涂地,无所辞也!”他擦了擦眼泪,声音却仍哽咽,“昭虽得奉帷幄,忝掌众事,可江东军务,全赖公瑾。奈何公瑾此刻不在眼前,不知太夫人可有一二言语付嘱之?”

“公瑾……”母亲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忽地低下去,继而人软软地顺着靠枕滑倒。侍医急忙上前,救治有顷,低声道:“不宜再让太夫人多说话了。”

张昭率群僚退下了,一片静寂中,只有铜壶的滴漏声滴答滴答,一点一滴流逝着时间与生命。

许久之后母亲再度醒来,眸心里竟有了神采。可侍医的表情却在无情地宣布:这是回光返照,她的生命已步入最后时刻。

“季佐……”目光依次掠过并排跪在榻前的我们兄妹四人,她最先呼唤的是她一向最为疼爱的幼子,“明年你就要娶亲了,母亲却看不到了。听说曹仁之女虽出身将门,却温娴贞静,知书识礼,无论如何,你要好好待人家……”

“是……”匡伏地哭应。

“叔弼,”她殷切的目光复慢慢落到翊身上,却夹杂着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担忧,“你那峭急的性子啊,真是没法儿叫我放心。我去之后,也就只有君理还能管教于你了。好在你那媳妇是个极明慧的,只盼……只盼你遇事能多听……多听她的劝吧……”

她的呼吸蓦然有些急促,侍医再度上前,她强自撑起身体,却是挥一挥手,命侍医、侍女连同翊和匡全都退去外间。

“为监视曹孟德动向,公瑾留驻牛渚大营了,是么?”

一片静寂中,母亲慢慢抬起眼眸,望着权问。

“是。母亲无须担心,曹氏定然不敢过江!”

点点头,母亲缓缓转眸望向半空:“有公瑾在,我的确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沉默下来,权也沉默着。她屏退众人,似乎不可能只为问这样一个问题,默然有顷,她虚弱的声音果然在一片寂静中再次响起:

“你不奇怪,他是如何得知你的行踪,并一路悄悄尾随的么?”

“是母亲嘱他前来,以暗中保护我的。”

“你曾询问于他?”

“无须相问我亦猜得出,我想公瑾大兄亦知我猜得出。不过,他还是主动告知于我。”

“还有一件事他本来也要主动告知于你的,”复沉默有顷,母亲慢慢说道,“我拦下了他,说,此事由我知会你一声便是……”

权露出既意外又疑惑的表情,却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待母亲说下去。

“曹孟德密下扬州伊始,便遣密使至公瑾处,意图游说公瑾北投……”

仿佛平地里一声焦雷,我看到权的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神色当即大变。

“曹氏既能送当归给太史子义,派人游说公瑾,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呢?”

“可……可那不一样!”

“一个镇守一方,如江东之一足;一个执掌众事,如江东之腹心?……仲谋,闻听此事,你果然失态了……”

“母亲,我……”

“公瑾襟怀磊落如光风霁月,可说降也好,离间也罢,这都不会是最后一次。但愿下一次,你能从容以对……”深深地望着权,母亲黯淡的双眸中满含着舐犊之情,“当年伯符临终之际对你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人们只道你是守成之主,可做母亲的知道自己的儿子,你的志向并不只在保守江东,你也有争衡天下之心,而公瑾就是那把开山辟路的剑!只是他这把剑,却非等闲之人可得御之……”

泪水涌上眼眶,权急切地:“儿子该如何做?”

“你记着,仲谋,示恩,示惠,于他都失之狭促矫揉;你与他能否两厢得宜,惟在你这一邦之主的器局能否载得起他扬帆四海之心,盛得下他鹏程万里之志!而有朝一日,一旦你感到力有不逮,驾驭之术,惟在制衡!”

这段话缓慢却无比清晰,在这空旷暗室,似隐隐回响。慢慢地那声音越来越汹涌,直涌过来要淹没了我!

难道有一天,他二人也会产生分歧和矛盾么?

难道有一天,他二人之间也会情义尽化灰烟,只余帝王心术么?

其实事情已经开始了,不是么?张昭、周瑜共掌众事,何尝不是一种制衡?

脑中嗡嗡作响,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权是什么时候退了出去,房间中什么时候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直到她开口唤了一声:

“香儿。”

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因为当我猛地惊醒过来,却发现她正静静看着我,眸中闪烁着身为人母者所特有的、以往面对我时却不常有的慈和光芒。

“你又走神了,”她叹息,“每次提到公瑾,你总是走神……”

“我,我没有……”我试图掩饰。

“母亲方才那番话让你心中难过了,是不是?”

“我……”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瞒我么?”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我的面颊,“你喜欢他的,是不是?”她深深凝视着我,“那一年在舒城外,你第一眼见到他,眼中就有种不一样的光亮。从那时起,那光亮就一直如影随形地伴着你,每次见到他,都会不经意地闪动一下,直到今天,整整十二年……”她动情地,“或许别人从未在意,可身为女人和母亲,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低头避开她的目光,我无法形容自己此刻心底的震动,只是感到喉口被一股酸涩冲击着,一波一波,我说不出话。

“你偷偷留在历阳为他,平生与伯符唯一的一次争执为他,你与我们置气离家,投奔的依然是他……做母亲的虽只在一旁瞧着,可心里头怎会一丝了悟也无?”她轻轻轻轻地叹息一声,“可香儿你知道么,当年你一到宛陵,他便派人快马送信过来,后来他要动身前往寿春,又派人快马送信过来。伯符当时就要接你回来,因他清楚,和袁术反目是迟早的事,可我拦下了他,你知道为什么么?”

我将满含疑惑的目光投向她,而她无限爱怜地回望着我,“只因我知道,你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害怕他一去不返。而这种担忧的滋味,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这大半生都是在这样的担忧中度过,先是为着你父亲,后来是为着伯符,再后来又是为着仲谋……于是我想,有他在,你总不至于出事;而有你跟着,他亦不至于一去不返……”

“……母亲!”我心中一阵酸楚,把头埋入她怀中,泪水便模糊了双眼。

“怎么,我的小女儿害羞了么?”她抚摩着我的头发,“这有什么呀,他那样的品貌才干,哪个女孩子会不心动?而那种心有所系、梦有所牵的甜蜜心事,哪个女子年少时不曾怀有,只悄悄地,同月亮和风儿分享?”

她温柔地笑着,可渐渐地,笑容隐去,脸上浮现出伤感的神色,“都说人濒死之际眼前会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全程回顾自己的一生。我想这是真的,这两天我老想起以前的事……你还记得聆姑娘么?那年你随公瑾学琴学得好好的,可她一来你就不学了。当时啊,我见一向争强好胜的你竟懂得舍弃,心里也说不清是欢喜还是难过。后来聆姑娘故去了,你也眼看到了及笄之年,我开始犹豫,犹豫要不要遂你所愿,就这样犹豫着犹豫着,伯符遇到了云依姐妹……”幽幽地,她一直望进我眸心深处,“其实你不知道母亲有多喜爱公瑾,我真的视他如亲子一般。可有时候,你越是喜爱一个人越是不能给他太多,因为荣宠与祸患往往是相伴相生的,而他注定是一个站在风口浪尖的人。而你,我只盼望那些风那些浪永远吹不着你的衣襟,挨不到你的衣角。母亲的心,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了,母亲!”我的泪水潸然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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