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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垒西边(70)

作者: 原鸣 阅读记录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炭火的余烬泛着暗红的光,像幽谲诡秘的命运的眼睛。笔直地跽坐着,权始终面如止水。坐在他对面,我盯着那炭火,在这冥冥暗夜之中,像在与命运对视——

怎么,只有我们两人了?

竟然,只有我们两人了……

陡然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曾经,什么都不怕。即使遇到艰难困厄,一家人,那么一大家子人一起面对,什么都不必怕。

可如今,就只剩下我们两人了。先是父亲抛下我们去了,然后策也抛下我们去了,然后是母亲,然后是翊,然后是匡……事到如今,就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我茫然抬头向权望去。然后我猛地想起,曹操,我其实是见过的。

“这位郎君形貌不凡,有大贵之表,前途未可限量。我有一种预感,若干年后你我必定再会。”

——那一次,曹操对权说。这一天早就在他计划之中的的吧?

“尝闻桓帝之世,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其锋不可当。”

——又是谁的声音在耳畔回荡?哦,袁耀的。那一年,他以为天命当归于他父亲袁术,然而袁术败亡了。近年来,人们又在纷纷传说,曹操破袁绍、天下莫敌之际,距这预言正是五十年。而曹操,正是沛国谯县人。

“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或许我们不该怪张昭的,策临终前曾对他说过:“若仲谋难堪大任,君便自取之。倘大业难成,缓步西归,亦无所虑。”如今的情势下,西归许都朝廷,正当其时——似乎?而天下自此一统也没什么不好——大约?

可,这个人为什么是曹操呢?他的军队曾以人肉脯充当军粮。他设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公然偷坟掘墓充实军饷。因他父亲路过徐州时被陶谦部将见财起意劫杀,他屠戮徐州百姓数十万,泗水为之不流!官渡一役,面对兵败投降的袁绍余众,他下令将其尽数坑杀,前后所杀七万余人!更令人发指的,他□□无依的天子,残杀有孕的皇妃,将意图反抗他的皇亲国戚夷灭三族!这样一个人果真一统天下,许都城里那位失去利用价值的汉家天子还会是天子么?那群以扶汉匡汉为毕生梦想的的人披肝沥胆忙碌一遭,却发现自己耿耿的忠心到头来不过是成就了另一个姓氏勃勃的野心,荒谬抑或悲酸?

然而,果真与曹操为敌……

“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区区八个字便分化了江东内部以张昭为首的尊汉派。受降入主荆州后,曹操以刘琮为青州刺史,封列侯,并蒯越等,封侯者凡十五人。之前被刘表囚禁的韩嵩官拜大鸿胪,蒯越拜光禄勋,刘先拜尚书,邓羲拜侍中。于是“刘琮束手”这四个字很巧妙地传达给与我孙氏明争暗斗了多年的江东大族一个讯息:只要投降,便可同荆州大族蔡氏、蒯氏一样,非但继续保有安富尊荣,还可更上一层楼;我以八十万大军压境,切莫给孙氏陪葬!

——曹操,果然老辣!

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的下肢已经麻木。缓步趋前,推开房门的一刹那,风蓦地撞进来,扑面而来的寒冷气流竟瞬间令我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仰起头,但见风驱赶着流云,墨蓝色的穹顶风谲云诡,却遮不住星斗辉耀。那明明灭灭的星光让我忽然觉得父亲、母亲、策、翊、匡都正在天上看着我。“乱世之中,人人都被诅咒。有些东西,必须靠残忍的方式取得。”我不似张昭,他的血液中尚缓缓律动着儒者的伦理纲常;我也不如兄长、周瑜,他们的胸腔里激荡着廓清四海、成就大业的雄心壮志。对于我来说,仅仅这一点已经足够——曹操,极有可能是杀害策的凶手!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在父兄以肝胆血肉奠基的大堂上顶着不战而降的耻辱印记匍匐在曹操脚下,毋宁死。

“宣战吧,权哥哥!”

“一旦宣战,赢,便是乾坤扭转,威扬海内;输,便是宗族覆灭,万劫不复!”

围而后降者不赦,这是曹操的军法,一旦开战,我们将再无退路可言!他这是在提醒我,是么?毕竟,只剩我们俩了,只剩我们俩了……

深深深深地吸一口清寒的空气,我缓缓转身,面对他:

“你只需知道,权哥哥,无论最终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结果,我会站在你身边。”

听我说这话时,我察觉到他目中骤然熠耀的光芒。星月黯淡下去,拂晓前的黑暗渐渐盈满天地。就在这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他缓缓抽剑出鞘,剑身摩擦着剑鞘发出“哧——嚓”的清响,仿佛只是短短一个瞬间,又仿佛格外悠长。

“我已派人去鄱阳请公瑾回来,”端详着烁烁寒锋,他似乎在说给我听,又似乎只是说给他自己,清冽的剑光印上他眉心,如秋霜紫电,“他会说服所有人吧?”

黑暗终于彻底褪尽,东方的天际线现出一丝微白。

“会的。”

再度面向天际,仰首阖目,我沐浴着晨曦的微芒轻轻回答,如斯笃定。

门外阳光热烈,驱散了持续多日的阴霾,在这十一月的阴冷冬季显得弥足珍贵。一排排金色的光柱穿过大堂的门窗倾泻进来,将一根根朱红的柱子拉出一条条黑色的影子,几种色彩光影就这样奇异地交错起来,将整座大堂分割得壁垒分明。

终于,在又一个抬头的瞬间,那企盼已久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逆光中,起初只是一个绯色的点,然后渐次放大,携一路仆仆风尘,披一身熠熠骄阳,面目愈发清晰。

站在权身后,我的视线紧紧追随着他。那一年,因为对策和母亲的误解我独自离家出走宛陵,如今看来整件事荒唐得虚幻,可那见到他前举目无依的感觉却是真实的,见到他后惟他可依的感觉却是真实的。——那种感觉,竟与此刻一模一样。这样想着时,时间蓦然在我眼中被无限放慢,我甚至能看清他行走间,那绯色朝服的袍裾是怎样慢慢扬起又慢慢落下;在经过每个人时,对方脸上的表情是怎样若有所虑又故作镇静。那些交错的色彩光影斑驳地映在他身上、脚下,他从容地跨越他们,不乱不惊。

竟是鲁肃最先按捺不住,在以目向权请示后便起身出言直入主题。江东文武,目前只有鲁肃明确主战,向权进言:“今肃可迎曹操,如将军,不可也。”可鲁肃还远远不具备能够左右众人的资望与实力。在这场战与降的博弈中,周瑜,将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于是,在鲁肃倾向性明显地将刘备入樊口、诸葛亮至柴桑等前因细述一番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权,再各怀心事地转向周瑜。便在这个时候,权缓缓开口了:

“曹操拥众八十万,自江陵将顺江东下。日前驰书至此,欲与孤会猎于吴。不知公瑾有何应对之策?”言罢他挥了一下手,便有近侍将檄文递与周瑜。

周瑜恭敬接过,须臾看毕,不动声色地:“未知主上可曾与众位同僚商议?”

权的声音不辨喜怒:“连日议此事,除子敬外,众人皆以为当降。”

周瑜依然不动声色,只微微侧转身面向张昭等人:“敢问诸君所以主降之意。”

这一次,一向耿直的张昭并没有马上答言,而是容色深沉地望着周瑜,只是那眼神中却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自建安五年策离世,二人共掌众事,不觉间已历八载。张昭年长望重,虽则拥有平起平坐的权位,周瑜在张昭面前却一向恭谨有加;张昭倾赏周瑜人才,面对这年少近二十岁的后生,在权面前亦辞气壮厉的他心性虽不改刚正,态度却从来温蔼。不可否认,当年母亲设定二人共掌众事的格局,实有新主少弱,以二人相互制衡之意。然而八年来,二人始终赤诚以待,合作无间,相互扶持着扶保年少的江东新主一步步走到今天。——今天,站在这决定江东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二人会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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