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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垒西边(81)

作者: 原鸣 阅读记录

“子翼良苦,远涉江湖,莫非为曹氏作说客?”

“我久别足下,遥闻芳烈,故来叙阔,并观雅规,奈何疑我作说客?”

“我虽不及夔、旷,闻弦赏音,足知雅曲也!”

大笑声中,周瑜一把挽住蒋干,延请其入帐。随众将走在他们身后,我长久凝注着蒋干的背影——名士不愧是名士,观此君作派,想来他就算被恶狗撵得一路狂奔,也会竭力保持衣衫严整、发丝不乱吧?

“公瑾,”一个时辰后,当接风宴结束,蒋干被遣入别帐暂歇,中军帐内只剩下有限几人时,鲁肃迟疑着开口道,“这蒋干……”

周瑜抬目看了看鲁肃,淡淡挑唇而笑,却没有说话,而递了一杯茶给他。

“曹操老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甘宁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的确令人费解,刚刚输了一仗的人是曹操,当此之时,却派出个舌辩之士来游说敌方主帅投降,这曹操莫不是脑子里进了长江水?都说他用兵诡诈,可为什么我觉得这更像是一个诗人的一惊一乍?

“如今两岸间人往来频密,曹操派蒋干前来,莫不是以游说劝降之名,行刺探军情之实?”鲁肃却无心饮茶,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不只是用间,怕还有离间之意吧?”

吕蒙话音落地,鲁肃与甘宁面上俱是一惊,周瑜则从氤氲的茶气间缓缓抬眸,深深看了吕蒙一眼。

《孙子兵法》有云:“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两军对垒,互派斥候密探无数,却有几人能如蒋干这般大喇喇进入对方中军,甚至有机会盘桓数日?

而细思之下,即便曹操真的是派蒋干前来劝降,这举动也并非完全不可理喻。首先,实力对比明晃晃摆在那里,曹操拥百万之众,三分天下已据其二,这并未因一战胜负而有任何改变,自负如曹操,甚至可能认为我们初战的取胜不过是出于侥幸;其次,这许多年来曹操受降怕已成为习惯,远有徐晃、朱灵、张辽、高览、张合甚至害死曹操长子曹昂、爱将典韦的张绣,近有荆州一众降将。起初我会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因为我确信,周瑜绝不可能投降,然而——一颗心陡然狠缩了一下——每一个人都会如我般确信么?

老辣如曹操,首战告负之下痛定思痛,会否已从周瑜、程普并为左右督的人事安排上嗅出了某种不寻常的味道?自古以来命将出征,每每由君主亲持钺之首端,而将柄端授予将军,曰:“从是以上至天者,将军制之。”紧接着再持斧柄而将斧刃授予将军,曰:“从是以下至渊者,将军制之。”将军既受命专斧钺之威,则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临敌决战,无有二心。可事实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始终是扎在为君者心底幽暗处的一根刺。于是便有了种种猜疑,种种毁谤,种种纷扰,种种阴谋。田单间乐毅,王翦间李牧,忠心受疑,史不绝书。而如何利用这一点,曹操,怕不会逊色于田单、王翦。

两军对峙,剑拔弩张,说客来访,宾主尽欢。一江之隔的乌林,曹操会如何在脑子里勾画这一场景?数百里外的柴桑,权会如何在脑子里勾画这一场景?吴县呢?丹杨呢?会稽呢?

小时候曾听过一个故事,依稀记得是《吕氏春秋》上的,说有一个丢了斧子的人,内心认定是被邻居的儿子偷了,于是看邻居的儿子神色、言语、动作、态度,没有一样不像是偷斧子的。后来他在翻动自家谷堆时发现了斧子,过几天再看到邻居的儿子,就觉得其言行举止没有一点偷斧子的样子了。

“把他交给我吧。”

此刻,我手持主帅令旗,在甘宁眼前晃了晃:“甘将军,我命你配合我做接待蒋子翼的工作,你没听见?”

甘宁显是懵了,他抬头看周瑜,周瑜已退入后帐;又扭头看吕蒙,吕蒙以手扶额迅速转开视线;顿了一顿,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到鲁肃身上,鲁肃方与他对视一眼便口称“营中尚有要事需待料理”飞也般出了大帐。

“我不干!”惊天动地一声吼,甘宁狮子眉倒竖。

“胆敢违抗军令?”我举旗的手猛力一劈,“来呀,把甘宁给我推出去砍了!”

我自然不会真的砍甘宁,而甘宁自然也不敢真的违抗军令。

一路朝蒋干营帐走去,见事已成定局,他干脆问,“直说吧,要我负责剁手还是砍脚?”见我半天没反应,他不由瞪圆了牛眼,“该不会是割舌头吧?人家还全指着那条三寸不烂之舌讨饭吃呢!啧啧,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

“啧啧,果然一日为贼,终生贼性难改!那蒋子翼好歹也与大都督同窗一场!”我无比鄙夷地白了甘宁一眼,“先派几个你手下的兵把他看起来,三日之内,不许他出营一步!”

然而才第二日,甘宁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甘将军,怎地又要违抗军令?”我一扬令旗道,“大都督有言在先,接待蒋子翼之事,由我全权负责,众将皆可凭我调度,见旗如见他!”

“你爱调谁去调谁去吧,我和我的兵再也受不了那个蒋干了!”

“他怎么了?”

“你自己看看去吧!”

隔着老远,我便听到一把高亢且极富激情的声音正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对着士兵们高谈阔论。那论点之鲜明,那论据之严整,那论证之有力,直教人忍不住击节称赏、拍案叫绝。并且,随着那旁征博引的论述,他的双手不断地做出各种劲健有力的动作,那超逸举止,那翩翩风度,不由让人想起一首诗——“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这般口若悬河的攻势下,已不知是换了第几波的、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士们溃坝般败下阵来,对着甘宁哀求:“将军,我们实在受不了了,要么应了他,要么换了我们吧!”

——他阐述的主旨是:他要见周瑜。

冷笑一声,我扬起下颌道:“甘将军何时变得这般彬彬有礼了?”

想是被此君折磨太久已临近崩溃,反应过来我话中之意,甘宁二话不说,立刻小山一般压将上去,一阵吹胡子瞪眼,耳根终于清静。然而,就在甘宁架着蒋干,欲将他“请”回帐内时,一阵喧哗声猝不及防地由远而近。循声望去,却是老将黄盖被韩当、吕蒙拉着,正朝这边走来,黄盖一面走还一面恨声不绝地大叫:

“我自随破虏将军,纵横东南,已历三世,哪有周瑜小子!”

韩当死命拉着他劝他低声,想是气极,黄盖却只是不管不顾:

“义公怎还为他说话?我问你,首战赏金你我两部可是最后派发,且多有克扣?《司马法》云:‘赏不逾时,罚不迁列。’他周瑜熟读兵书且掌兵多年,怎会出此纰漏?这也罢了,今日我来支粮,被他帐下小吏百般刁难,他非但不主持公道,反而对我横加指责!凡此种种,分明是在打压我等老将!”

“黄老将军还请慎言!”吕蒙急急劝道。

“要你多言?我与德谋、义公随破虏将军南击山贼、北走董卓之日,你又在哪里?周瑜自负其能,擅作威福,你起初不过讨逆帐下一侍卫,也来折辱我三世老臣?”

一把推开吕蒙,黄盖愈发怒不可遏:“一战小胜,尔等便骄矜疏怠若此,长此以往,破虏、讨逆辛苦所创基业,怕就要毁在尔等手中!”

“看什么看!”见蒋干长久凝视着黄盖恨恨而去的背影,甘宁撕下最后一层“温柔”面皮,一展臂便将蒋干扛起。

蒋干不失“优雅”地挣扎了几下,一边还不忘大声抗议:“如何不能好好说话?如何不能慢慢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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