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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为悦己者(193)

“……我是想截掉左小腿,又不是手,手的话多不方便啊——”

任小姐的声音,在胡悦的表情里越来越小,最终乖乖地低下头,费劲地用左手抄起筷子,胡悦说,“台湾的花雕鸡泡面,听说挺好吃的,十多块一盒呢,便宜你了。”

泡面是香的,配上两根香肠,在深夜的值班室这种特定情景下,充满了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就好像火车上的烧鸡,登山半路上的黄瓜一样,哪怕只是看着都觉得回味无穷。任小姐也确实是饿了,一整个下午都在大闹,情绪变动也大,再说,今天要自己走路,活动量比从前大多了,就算左手极其不方便,泡面送进嘴里也赶紧吃了几口,又想捧起来喝口汤,只是左手力道不大,把求助的眼神望向胡悦,胡悦也不帮她。

这是在惩治她,任小姐知道,却也没有生气,她狼狈地凑到碗边上,张嘴喝了一口,又被汤烫着了,唉唉叫——丰唇就是这个样子,可能会敏感肿痛到一个月左右,稍微恢复个几个月,效果就跟着没了。

汤没那么烫,胡悦是知道的,她问,“还有紧绷感,会肿痛吗?”

任小姐点了点头,“嗯。”

她忽然又有点低落,垂下头拿叉子搅着泡面,过了一会,有些自嘲地一笑,“我给你讲个很好笑的事情,胡医生——我做这个丰唇,我家里人居然没有一个看得出来。我爸爸妈妈骂了我一个下午,什么都骂到了,也没看出不对。”

任小姐有时候是让人觉得无可救药,但有时候,你又确实能感到她的无助,胡悦叹了口气,把手放到她肩上,“你奶奶呢?”

“她老了,视力不好。”任小姐摇头说,“只说了一次,但没怎么看出来。”

说到她祖母,任小姐的情绪明显地低落了下去,胡悦察言观色,“你今天让她伤心了。”

“我……我……”任小姐几经纠结,仍是叹气,“是啊,我让奶奶伤心了。”

胡悦没有直接劝她放弃截肢——在她看来,任小姐的念头其实已经很淡了,否则她并不会第一个选择给自己打电话求助,她胡悦和达先生比,没有任何优胜之处,唯独有一点,那就是她确实明确地不支持任小姐截肢,而且试着扭转过她的看法。

只是,在当时,时机尚不成熟,而现在则不一样。任小姐心中一直涌动的想法——哪些恐怕她都不容许自己去考虑的想法,没勇气去付诸实现的想法,在当时阻力过多的想法,现在,都可以重新放到台面上来考虑一下了。

“这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胡悦重新问。

“我……我也不知道。”任小姐惆怅了一会,“先找机会联系达令吧……到现在都没信息过来,他的手机可能已经被没收了,不过,他记得我的手机号的。”

“达先生如果坚持要和你在一起,达家会不会没收掉他的公司?”

“这是肯定的了,我们才几岁,还不都是靠家里,那间公司开起来,也有他们家的人脉在。”任小姐这时候又通透起来了,她很难过,摇头说,“就算是他家没意见,我家也……我爸爸妈妈不会允许的,他们就是打死我也不会让我丢人。”

她双眼通红,渐渐有些润湿,“他们可能宁可打死我——达家惹不起他们,也根本不会惹他们的,没有我们家,他妈妈更加看不上我了。”

这尊婚事本来的模样,渐渐被勾勒出模型,胡悦暗自点头,见时机成熟,她此时才说道,“你现在有没有觉得,以前和达先生过的日子都是活在梦里?”

任小姐还不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有点怀念,“是啊,那时候,达令真的对我很好,可以后……”

“可以后你们是不可能继续那样生活下去的啊,你的计划,实在是太幼稚了,充满了破绽——你看看,连伪装都能这样轻易的露馅,你怎么相信做了截肢手术,他能把你照顾得好好的,说穿了,你们还不都是靠家里?现在他在哪里?出了事情,你还不是要来找我?”

这话,句句穿心,任小姐没有一个字可以反驳,虽然说得难听,但她也只能受着——她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惹火胡悦,她站起来走了,任小姐连厕所都上不了,胡悦说什么,她不也只能听着?

当时的想法过于幼稚,这一点,她应当也有感觉,人在屋檐下,低着头的同时也就更容易听进去,再加上胡悦已经见过最狼狈的她,任小姐也没什么面子要顾,欲言又止,想怼又怂,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嗯,“是……想得太简单了。”

其实,说到这里,她截肢的念头应当已经打消,胡悦也很怀疑达先生能不能再把她的脑洗回来,毕竟任小姐也不是白痴,她总会长大,总会有自己的主见。不过她并不打算到此为止,今晚这碗泡面,这番谈话,戏肉就在她要问的下一个问题里。

“我就很好奇了。”

她若无其事地说,“你想得这么简单,倒也情有可原——你脑子笨嘛,一向被你的达令惯坏了。”

说到达令,出于惯性,任小姐脸上不禁绽放出甜甜的笑,可还没笑开,胡悦就继续问,“但……达先生这么能干,这么通晓人情世故的人,因为太宠你,阻止不了你一意孤行,这也就算了——可在劝阻你的过程中,难道,就没给你分析过这些可能吗?”

分析过了,任小姐依然决定要这么做,这是一回事,可,如果连分析都没有分析,那这个劝阻,还算诚心吗?

“当时你和家里说自己已经截肢,达先生过来的时候说是木已成舟,没法圆回去了,可真的要收拾残局的话,他难道劝不动你和家里人说一声‘只是开玩笑’吗?”

“一辈子假装截肢,一旦露馅就绝对是现在的局势,这一点,他没想过吗?”

“如果想过的话,他打算怎么应对?你不真的截肢的话,这个局该怎么收场,你没想过,他,想过没有呢?”

“任小姐,你现在还觉得,达先生是反对你截肢的吗?”

空气似乎都凝固起来,任小姐手里的叉子停在半空,足足一分钟都没有动,胡悦取走叉子,放进汤碗里,柔声说,“任小姐,不是每个对你好的人,都是真正的关心你。你的父母当然并不完美,可能,他们对你的爱也不够多,不是你理想中的样子。但是,任家、达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按我想来,联姻对彼此怎么都是两利,你父母如果真的对你毫无感情,又怎么会一起打上达家,只为了闹个说法呢?他们宁可打死你也不愿让你出去丢脸——那你觉得,为了你的事情去达家闹,他们就真的占理了吗?以他们的认知来说,有这么一个无法理解的女儿,真的就不丢脸了吗?”

“不是每一个对你好的人,都是真正的关心你——也不是每一个关心你的人,都是真正的对你好。”

在任小姐开口以前,胡悦又抢先说,“我知道,达先生对你百依百顺——好得不像是真的,可我也有一句话想告诉你,任小姐,好得不像是真的的东西,它往往就不是真的,我知道,有时候,家会伤人——”

“但,对你不够好的人,往往也还是为你好,伤人的家,虽然伤人,但也一直都是真的。”

该说的话,全被说完了,任小姐一把把泡面推开,似乎是要表达自己的态度。胡悦不再说了,可她也没有开口,只是木然坐在那里,眼睛里渐渐有水珠冒出来。

“我不信。”过了一会,她说,鼻音浓重,泪盈于睫,带了一点最后的倔强。

“我知道你不信。”胡悦说,“我也不要你信——我希望你自己去想。”

她站起来收拾碗筷,“其实你很聪明,只是被保护得太好了,现在开始成熟也不晚,一个人想要做一件事,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我没有要你离开达先生的意思,我只是建议,如果之后你们还能继续在一起生活,有些时候,不要让别人帮你,你可以睁开眼睛自己去看,自己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