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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为悦己者(319)

“如果是现在的话,大概会掀起一场全民搜索、全民猎杀的风潮吧,但,那是十二年前,人人都自身难保,每个人也都只顾着自己,学校论坛对这些事一向是删帖为上,没有照片,只有口口相传的恐怖流言,真实感其实并不强,没发生在自己身边,就都当和自己无关——只有事后去想,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现在想想——在我去美国的时候,我反复的在想,其实所有的线索都早就摆给我们看了,只是,谁能想得到呢?没有人能想得到的,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把所有的异常白白放过。医学院的管理还算比较严格,如果没有内部关系,很难弄到解剖室的钥匙,家属院更不必说了,虽然猫狗都是半散养,但畜牲也有灵,不是熟人,怎么会随便被他接近?师雩的精神异常早就显露出了端倪,这些甚至可以看作是他求救的信号……只是当时,我们也被生活逼迫到了悬崖边上,无暇他顾,谁都没有听见他发出的无声哀鸣。”

“从有记忆以来,我们家上空就笼罩着一层又一层的阴霾云雾,祖父母从未走出叔叔婶婶的不幸,祖母的精神状态再度不稳,祖父要一直看着她,不稳定的时候少让她出门见人,毕竟,对外总还要维系一个面子。我父母的身体也一直不算太好,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先后查出重病……一开始几年,医疗费是可以全报全销的,还算支持得过去,但经济一年一年变差,工厂关闭、工人下岗,当时我们甚至有一种感觉,整座城市都在走向死亡,而我们也是陪葬的一份子……”

这是袁苏明的情绪表露得最明显的一刻,回忆在他脸上点燃了阴暗的火苗,胡悦从未如此明确地感受到他和师家的关系,他被夺走了名字和身份,但夺不走的,是这份只有亲历者才能如此牵动血肉的绝望。“但我和师雩还太弱小,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死挨着,等到最艰难的时刻过去,我们又要维持一点最后的体面,又要为亲人挣着活下去的希望,还要继承家里的事业……”

“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更懂得沟通——如果我当时更师雩一些的话,会不会事情会有所不同?师雩是家里最开朗的人,从来都是他来安慰我这个做哥哥的,而最多的压力,其实是他在承担。在美国混的这些年,其实你不可能永远那样冷傲清高,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开朗讨喜就是最后的资本,每一次我对陌生人露出微笑的时候,我都在想,我对一个陌生人都能这样,那么,为什么当年不对我弟弟温和一点呢?如果我们多交流一些,让他知道他不是那么孤单,那么,也许……”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袁苏明笑了一下——这个笑,说不上好看,但在那么一瞬间和师医生是那样的神似,都有些愤世嫉俗、冷眼旁观的味道,这是那个被扮演出来的师霁,对着世间种种无奈,会露出的自嘲微笑。“荒谬吗?我和师雩都活成了彼此的样子,他活成了我,那是他的选择,而我,我别无选择,居然也慢慢地活成了他的样子。”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和他当面好好谈谈,我想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想问他这些年来可曾后悔过,对我父母的去世……”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袁苏明的双眼慢慢地红了起来,他捂住脸,肩膀颤抖了一会,又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对胡悦,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过于失态的,这是他的尊严。“对我父亲的事情,他有没有想过,这等于是判了他的死刑。他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里,用着我的身份……那是和亲爹一样把他养大的大伯——他本来可以救他的!”

这份愤怒与悲痛,藏在心中十二年了,已经圆熟得就像是蚌中沙尘结成的珍珠,袁苏明没有失控,但每句话都像是珍珠一样密密实实,他慢慢地说,“但我没有办法,我只能等,我只能相信——”

他望着胡悦,慢慢地说,“正义只会迟到,终有一天,案情会水落石出,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而我,我也能拿回我的身份——即使这个名字,现在已经一文不值,师霁什么都没有了,袁苏明却拥有曾经的师霁想要的一切……但那又如何?”

“我是师霁,不是袁苏明,师雩夺走了我的父母、祖父母,我的人生,但不能连这个都夺走,我是师霁,我是师霁,我才是师霁,我的人生只有在拿回这个名字的时候才算完整。”

他说,但眼泪却禁不住滚落,每个人哭起来都不会太好看,一个胖子哭起来,几乎让人有审丑猎奇的惊骇,但正因如此,才更显得真情流露,“但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我爸、我妈,爷爷、奶奶……我什么都没有了……”

十二年前雪夜

“下大雪了哎,真倒霉,那个师霁啊,你有多的伞吗?”

“你要伞干嘛?”

“我准备一会就去车站,不然明早怕赶不上趟——哎,这是不是咱俩最后一次见面了?下次见面得是毕业典礼了吧。”

“可能是吧,保重。”

“哈哈,你也一样——难得啊,你也会说点好话,不过,有伞吗?”

“我就一把,自己也得用。”

“你回家啊?”

“嗯,和我弟约了家里见,办点事,一会还要回来。”

“行,那我再问问别人。”

“小齐,小雨呢?”

“他还没回来?”

“没,电话也打不通——别是——”

“没事没事,应该是在回来的路上了,我去车站看看。”

“车站?”

“他今天出去约会,车站回来有一段路信号不好,我去接一下。”

“那你自己小心,钢铁厂宿舍那块,信号不好,治安也不好。”

“行。”

“小齐你怎么了小齐,你脸色怎么回事——小雨呢?”

“没,我没事,我——”

“怎么了?怎么了你说话啊。”

“我——爸——我——我——弟——弟他——他——”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你说话啊——”

“大伯、伯母,我回来了——哥你在啊?”

“在呢,你怎么了,刚才你哥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

“没事啊,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都变了。”

“小雨,你——”

“我什么我?你有事找我啊哥?一边说呗,什么大事啊,别吓着老人家了。”

“我……没事,刚才路上有个人被抢了,我还以为那是你呢,赶紧回来看、看看你到家了没有。”

“哦——这样子的吗?”

“这孩子,我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呢——还以为医院又打了什么电话过来,没事别瞎裹乱啊,看把你爸妈吓得。”

“不、不是骨髓移植的事……”

“真不是?”

“真不是,我……没事我就回宿舍了。”

“还回去啊?要不今晚就家里住了,你奶奶今晚又有点不太好,你在家还能看着点。”

“我——我回去还有事。”

“什么事?”

“我……”

“没关系 ,今晚我留在家里,哥,我送你回宿舍。”

“不用!”

“啊?”

“不用——我是说,就那么几步路,送什么呢?是吧?我自己走就行了。”

“晚上治安不好,还是送一下安心啊。”

“好了,小雨,说什么傻话,治安不好,你送了你哥你自己怎么回来?小齐你要回去就去吧,明天再来,去吧。”

“嗯……”

“要回去就走啊,愣着干嘛呢?”

“没事,我……”

“回吧,有事电话联系。”

“……好。”

“那是我和我爸最后一次见面,其实走的时候我就有感觉了,但……我没有办法,如果我去报警,这个家就算彻底毁了,骨髓移植的事我们心知肚明,这件事必须完全掩盖下来,否则,我爸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