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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32)

贾芸笑道:“我听说叔叔常往宁府里去射鹄,难道那边的事一丝也不知道么?连我也早有耳闻,只未曾细打听过。”宝玉脸上一红,半晌方道:“早先去过几次,自打去年秋天病了一回,这一向再没去了,却不知这件事与芳官有何关系?”贾芸叹道:“宁府里聚赌,这些人谁不知道?都装作睁眼的瞎子罢了。既有赌,便有酒,珍大叔卖弄厨子手艺,山珍海味、龙肝凤胆通吃得厌了,如今又兴起斋菜来。那水月庵诨名馒头庵,做素斋是满京城里有名的,珍大叔因此命贾芹办来孝敬,每逢初一十五,就弄斋席来宴客,又叫那些女尼、道姑妆扮了来侍酒,说是仿效前唐遗风,学的什么鱼璇玑、杨太真,自己便是温飞卿、唐明皇了。那芳官从前又学过唱,长得又好,那些人自然更不肯放过他,芳官破着脸同净虚、智通大吵了几次,竟索性毁了面目,免得他们再来罗皂。”

宝玉听了,目瞪口呆,流下泪来,顿足叹道:“佛门净地,竟然如此不堪,这还有王法吗?实在可恶!可恨!”连说了百十个“可恶”,却终究无法可想。贾芸也知道宝玉是个“灯草拐杖作不得主”的,他与贾芹同为贾府旁支,自贾芹管了铁槛寺、水月庵两处,每日骑马坐轿,出入两府,得意洋洋,族人多谓贾芸不及,因此久有不愤之心,如今既捏了这个满理,焉肯轻易发放了。便又忖度一回,心生一计,笑道:“叔叔想是不便插手理这事的,这倒是我去与林大娘说知,请林大娘想个法子倒罢了。”宝玉奇道:“你原来与他家倒有交情。”

贾芸笑道:“有没有交情,还要求宝叔一句话。”因悄悄向宝玉说了自己与红玉两相心许之事,又道,“自小红放出来,我已经托媒去他家求聘,只未放定,说是要等凤婶娘发话,如今还求叔叔在凤婶娘跟前美言几句,替侄儿做个保山,只要凤婶娘答应,这事便有十分了。”

宝玉听了,又惊又喜,笑道:“你果然有眼力。我一向说小红是个好的,竟被你看中了。这是成人之美的好事,我自然帮你。”当下两人说定了,散去。

贾芸出了园子,因想着凤姐院落就在前边,不如趁此去请安,一则得便相机下言,二则如今府中正是用人之际,或可寻些差使。想得定了,遂出西花门,往凤姐处来。

进了院子,只见小丫头丰儿正在大槐树下石凳子上教巧姐儿穿珠花,看见贾芸进来,笑嘻嘻的道:“二爷做什么来了?”贾芸因道:“给婶子请安。不知可得闲儿么?”丰儿笑道:“二奶奶几时得闲过?方才老太太使琥珀姐姐请去说话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二爷若没什么事,等奶奶回来我说一声儿罢;若有事,只好再来。”

贾芸只得道:“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请安,姐姐替我说一声儿吧。”反身出来,正走在西花墙下,可巧一个人迎面过来,险不曾撞个满怀。那贾芸忙站住了看时,却是余信家的,只见他头上齐鬓勒着老鸦青布,身上穿着簇新的白袄蓝裙,手里托着一笸箩折的金银锭,正要往园里去,当下心思电转,便得了一个主意,忙笑道:“婶子往那里去?”余信家的便也立住了,笑道:“原来是芸二爷,唬我这一跳。这是往那里去?丢了魂儿似的,满脸作难。”

贾芸正要他这一问,好行那“借床伸腿儿”之计,当下故意叹道:“婶子问得好。我这里可不是正是为一件事好生为难。”因将宝玉所嘱之事说了一遍,摊手道:“婶子也知道,藕官、芳官这些人从小儿一处学戏,情分原比别人深厚,素来又天不怕地不怕,最好事斗气的,从前在府里时,连赵姨奶奶也还打了呢。如今出去了,也还是一样。方才藕官和蕊官因不服芳官在水月庵里吃苦,去求宝二叔作主,宝叔又为芳官是太太亲自撵出去的,不好再去求情,特特的叫了我进来,立逼着想法子救他。婶子白替我想想,那水月庵是个姑子庙,如今净虚同芹老四两个现就是睁眼儿的金刚,哪还理闭眼儿的佛?仗着珍大叔撑腰,连菩萨礼法尚且不放在眼内,何况是我?且又不在我的差使里。”又将水月庵之事从头告诉,只不肯说出自己探庵告密之事。

那余信家的正为去了铁槛寺、水月庵两处的抽头儿百般恼火从前府里管各庙里香供月例银子的,原是余信,那些姑子逢腊月送花门儿,端阳送艾虎,在府里得了赏,或是得了年例香例银子,少不得先要孝敬了他,谁知自打贾芹管了铁槛寺、水月庵之后,那些住持便再不如从前那般巴结,因此早已怀恨在心。今日既得了这个信儿,如何不喜,且素知王夫人最恨此等事,当下拍手道:“净虚这老秃歪剌竟敢这样胆大欺心!每日里白米香油,只说是供奉佛祖,原来竟送进盘丝洞去了,这还了得!亏得是二爷告诉我,不然阖家都还只蒙在鼓里呢。二爷放心,这事只管交给我,凭我说给太太,好叫他们知道天网恢恢,菩萨有眼。”

贾芸笑道:“既然婶子肯担待,自是最好。只是宝叔千叮咛百嘱咐的,生怕太太知道了要说,婶子在太太面前,不要提我和宝叔的才好,不然太太问起来,宝叔岂不怪我?”余信家的大包大揽的道:“这个自然。葫芦牵着扁豆藤,越扯越扯不清,我只拣利落的说了便是,再不瓜络旁人的。”当下差使也不做,颠颠儿的来至王夫人上房,正值王夫人午睡醒来,正在洗脸。余信家的不便回话,且挽了袖子,亲替王夫人递手巾,系围子,又伏侍着匀面刷鬓,递上茶来。王夫人问:“你不去送纸,又做什么来的?”

余信家的觑着众丫头都出去了,眼前只有彩云、玉钏等几个心腹,这方向王夫人耳边悄悄说道:“真告诉不得太太,那芹哥儿愈大愈不像了,我听说他如今又嫖又赌,前日领了例银,跟脚儿就进了赌坊,不到天黑时候,一百两银子输得净光,还画押打指模的倒欠了人家二三十两。”

王夫人不信道:“那些人就肯借他?况且他领了月例银子,原是给庙里添香油,招呼尼姑、道士日常用度的。他不拿去,庙里还有不造反的?”余信家的道:“他拿去?他不拿出来就好了。他如今管着水月庵、铁槛寺两头,每月不但不肯填进一文钱去,还要他们孝敬几百两出来呢。”因将宁府里聚宴,贾芹使水月庵女尼妆扮了,权充粉头侑酒一节添油加醋说了一遍。王夫人听了,直气得声颤身乏,喝道:“这还了得?眼里有天道王法吗?我把这些事交给琏儿操办,情指望他使我省些心,竟然就是这样理家的?还不把琏儿两口子给我叫来。”因一叠声打发人去立时三刻叫贾琏、凤姐来说话。

余信家的忙又劝道:“芹小子干下的那些事,琏二爷只怕也不知道。太太细想,他既要赚这个巧宗儿,怎么倒肯让上头知道,断了他的财路呢?倒是东府里珍大爷尽知的,却也乐得用他招呼那各府的王孙公子,所以不肯多管。”王夫人愈发生气,叹道:“作下祸事来,难道不是贾家的丑名?就这样针不刺肉不知疼的。好个珍哥儿,现任着两府的族长,顶着三品的冠戴,竟这般放纵子弟,胡作非为。”余信家的道:“从前珍大爷恨他赌钱养小子,原也着实教训过几回,及至后来珍大爷自己赌得更厉害,倒不说了,且又得他奉承席面,所以很肯器重,时常召他进府,纵得他比从前更坏十倍。”

一时贾琏先来了,余信家的深惧熙凤威名,吓得早指名往园里送纸避出去了。凤姐因在前头看收祭礼,打发赖升家的分派灯油香烛等物,落后一步进来,觑见王夫人颜色铁青,连彩云、玉钏等也不比寻常,便不敢说笑,只恭敬请了安,立在一旁听候吩咐。

王夫人并不看他二人,冷笑了两声道:“我竟是个聋子,瞎子,把偌大家业交给你两个,情指望享几日清福。你两个倒好,成日家只管自己高乐去,竟比我还聋,还瞎,由得子弟们在眼皮子底下无所不为,只差没把佛祖天尊也拉下台来,难道就一声儿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