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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33)

贾琏听这话风不对,吓得一声儿不敢应,只向凤姐悄使眼色。凤姐只得上前笑道:“怨不得太太生气,二爷这些时候被大老爷使派,连出了几趟远门,一月里倒有大半月不在家的,难免有些手眼不到的地方。我们错在那里,求太太指点我们,以后也好留些小心。”

王夫人垂着头,又沉思半晌,这方匀了匀气,叹道:“若是别事,我断不至如此生气。无奈这件事非同小可,若不处理妥当,别说气坏了老太太、老爷,愧对祖宗,就连天地也不恕的。”贾琏听这话说得严重,益发惊动,忙跪下道:“请太太明示,侄子年轻,原不擅理家,若做错了什么,还请太太饶恕。”王夫人道:“我听说周媳妇的四小子管尼僧月银,原是你指派的,你可知道他在寺庙里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混账事?”

贾琏再料不到是这件事,闻言更加诧异道:“是周嫂子再四求了侄儿,方许他管的,这事原向老爷禀报过的。这一向,他按月出银,寻常不往府里来,所以并不常见,太太既如此说,想必他有甚不妥处,待侄子去细查来。”王夫人看他确然不像知道底细,这才将余信家的所禀之事择简说了一遍。贾琏、熙凤俱吓了一跳。

原来各家庙里月例供给皆有旧例的,然自那年省亲之后,为二十四个小道士、小和尚无处安置,贾琏便作主暂遣去铁槛寺住下,因贾芹之母百般求了凤姐,遂拨与他照管,又因水月庵离铁槛寺最近,便将水月庵每月支领例银事也都交与贾芹,免得走动两次之故。原想不过是领取支出,过个手儿的事,那里想到他竟会又借此生出这些故事来。如今听了王夫人讯问,那贾琏既惊且愧,唬的磕头求罪道:“竟有这等事!侄儿委实不知。侄儿这便命人去庙里将那芹小子带来,查清了,必要重重打他几十板子,再问他这贪赃枉法、玷辱佛门之事。”

王夫人又道:“芹小子固然该罚,便是水月庵、铁槛寺两处的住持知情不报,狼狈为奸,也该狠狠处治,或是捆了交给衙门,或是遣去他处,你尽快酌量着拿个主意出来。另则,凡参与侍酒的尼姑、道姑,这便命他们或还俗,或是他去,作速遣散了,落得眼前干净。”又问两处住持名姓。

贾琏想了一想,道:“铁槛寺的住持是色空,馒头庵是净虚。那做斋菜、侍酒的都是水月庵的尼姑,想来这事未必与色空有关了,多半是净虚的首尾。等侄儿去查清了,再来回禀太太,一并办理。”王夫人点头道:“他们到底是出家人,若无过错,也不可错伤了无辜。你就去查来,想来他们既敢这般胆大妄为,做的坏事只怕还不单这一件,若有别的什么事,也都查清了报我。”

凤姐听他二人计较,生怕立时深查下去,不免翻出他与铁槛寺净虚老尼勾结贪昧的许多丑事来,只望拖延几日,好作周旋,忙上前道:“太太且消消气,查归查,只别急着处治。这几日为娘娘发送念经,正是用到这些人的时候,一时散了,却去那里找这许多人来。况且如此一来,少不得惊动众人,若泄露出去的倒不好。如今家中大事小情足有百八十件,一时也还论不到这里,处治得急了,未免挂一漏万,反生别事,不如料理过丧事,打发亲友去们了,再关上门来妥当处治,那时神不知鬼不觉,也不至叫亲友议论,也不至被老太太风闻,岂不便宜?”

王夫人又想一想,只得道:“便是这样。只是这些人在我眼前,总不令人心安。不如另安排他们去别处念经,只别叫在客人面前招摇才好。”又喝命左右,“这件事不许透一丝风儿出去,若叫老太太知道半句,揭你们的皮。”贾琏、王熙凤答应着退出。王夫人犹自忿忿不平,半百之人,新经大恸,又被此一激,至晚便头疼体乏起来,懒进饮食。幸好鲍太医是每日来的,便即诊了脉,酌量着重新添减几味药,立了方子。是晚宣卷坐夜,便不能守,吃过药早早睡了。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回 空灵殿绛珠归太虚 狱神庙茜雪慰宝玉

且说这日内监来告诉,元妃灵柩明日进京,府里上自贾母,下至仆妪,都要往洒泪亭迎接。众人听了,不免有一番劳动,各自准备。潇湘馆众人便发起愁来,都说:“姑娘的身子原本不好,那里还禁得起这样折腾?”黛玉听了,独自拥着被想了半日,忽道:“紫鹃,拿镜子来。”紫鹃不明所以,只得递个把镜到他手中。

原来自从提亲事后,那林黛玉每日里坐拥愁城,说不尽泪湿枕畔,恨重罗衾,已是几日夜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早瘦得脱了人形。此时看见镜子里杏脸香枯,樱唇红褪,那里还有从前的容光,不禁微叹一声,便要起来梳妆。紫鹃忙劝道:“姑娘现正病着,老太太早发了话不必早晚请安,哭灵行礼的事,也都不教姑娘去,这又何必起来躺下的折腾?仔细着了风,又不好了。”黛玉微微摇头道:“你那里知道我的缘故?只管打水去罢。”

雪雁只得出门打了水来,紫鹃便扶着黛玉在妆台前坐下,净面漱口,梳头刷鬓,又取来生日里贾母赏的青雀头黛画了眉,猩猩晕的胭脂涂了脸,圣檀心的口脂点了唇,直打扮得烟笼芍药,雨润桃花一般。黛玉自己拿了镜子左右照照,满意了,便又命紫鹃开了箱子,亲自选了一套衣裳换上。

刚刚收拾停当,忽听见窗外春纤的声音道:“宝二爷来了。”紫鹃微微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倒觉得辛酸,忙过来打起帘子。宝玉已进来了,口里说:“这可怎么好?明日娘娘灵柩进京,阖家都要出迎。妹妹这一向不好,只怕又劳动着了,出门的衣裳不妨多穿两件,那药煎好了搁在暖壶里带着,路上好吃。再者,我听说妹妹早起的燕窝近日竟停了,这万万使不得,还要照旧吃起来的才好。”罗嗦半日,黛玉只不答言,微微转头蹙眉,倒像不耐烦似的。紫鹃过意不去,因在一旁叹道:“姑娘这吃不下,睡不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打从太太生日头两日里发病,这一向总不见好。每早晚不过一碗梨汁,竟没粥米下肚的。我才劝了姑娘半日,说得口也干了,倒是二爷来劝劝吧。”

宝玉深知黛玉心事,只不敢说破,又见他菊花瘦损,柳眉愁颤,惟有一双眸子含珠凝露,盼睐有情,倒比前些时候还清明些似的,心中益发难过,因陪笑道:“你身子原本虚弱,这初春天气又正是发病的季节,打紧的保重还来不及呢,哪禁得这样糟践?便吃不下,也该强着吃些若梨汁可吃时,汤水也便可以用些,每日换着花样儿滋补,倘如开胃,再进以细米粥,熬得米花尽开了,也就跟汤水一样,容易入口的。想是嫌厨房做的粗糙,这倒是我亲自去给柳嫂子说说罢了。”说着便向外走。黛玉这方回头来叫住,叹道:“你不必去,便是煎了龙髓凤脑来,我吃不下,也是徒然。我有几句话叮嘱你,等我说完了你再去。”

宝玉听见,忙站住回身。黛玉又向紫鹃道:“把那些还了二爷吧。”紫鹃会意,闻言向案头拿了一只缠枝莲的藤屉子过来,双手捧与宝玉道:“这是我们姑娘前儿命我收拾出来的,请二爷拿回去吧。”宝玉一边接过来,一边问道:“是什么?”黛玉道:“都是你从前送我的,如今我留着也是没用,况且前世欠你良多,只怕这辈子还不清,那里还消受得起这些身外之物,不如都一并还了你吧。你自家留着也好,送那用得着的人也好,都不与我相干。”宝玉不明所以,随手打开,只见许多书籍、巾帕、西洋脂粉、奇巧顽意儿,皆是素日赠与黛玉之物,最上头却是那串砸了一半的蕶苓香珠,顿时又是气涌,又是心酸,不由滴下泪来,哭道:“妹妹如何又来怄我?难道还了这些给我,从前说的那些话就都一笔勾销了不成?纵然我说的那些不值什么,往日用在妹妹身上的心思也都是梦话,然而妹妹为我生的气、伤的心,也都不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