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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34)

黛玉欲说话时,却一股酸气上涌,便又大咳起来,紫鹃忙过来捶背,雪雁递过唾盂来,侍候着漱了口。黛玉又喘了一回,方道,“还说什么往日、今后的,我知道娘娘下了旨,你和宝姐姐的好日子就订在九月初九。我也没什么可送你,也并不是为生气才还你这些,我只怕我活不到那日,不能当面与你们两个贺喜,今日见了面,以后还不知有再见的日子没有,倒是这里交代清楚的罢了。愿你两个“话未说完,忽又大吐起来,浑身抖成一团,无奈腹中无食,挣扎半晌,不过吐出些清水来。

宝玉听了这些话,又看了这般形状,那里忍得住,心坎里便同刀锯锉磨样疼,那眼泪早如雨点儿一般,一行哭,一行道:“你说这样话,是拿刀子剜我的心。我往年那些话难道是白说的么?妹妹放心,从前是为娘娘不知听了谁的闲话,弄错了,所以才有那些想头。如今娘娘薨了,这些谣言自然不攻而破,又理会他做甚?况且家里出了这样大事,哪还会有什么金哩玉哩的瞎话,自然都不提了。眼前也不用说别的,单只拿一件事来比给你们听,就知道这件事断不可行的:娘娘才薨了,我身上现有三年的孝,难道宝姐姐等我三年不成,岂不耽误了他?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搁在家里一耽三年,就是老太太、太太肯,姨妈和薛大哥哥也断不肯的。从前我说一辈子不要长大、姐妹们好永久在一处的话,你们还笑我痴心,如今你们自己倒都不理论了?”

紫鹃听了,倒觉说得有理,不禁低头默默出神,连雪雁也拍手道:“都说二爷呆,原来心里头最有算计,想得周到。”又向黛玉道:“姑娘快别再说那样话了,叫二爷听了岂不伤心?况且二爷说的真正有道理,日子还长着呢,那里就说到不见面儿的上头去了?”黛玉横了他一眼,止住不许多说,这番大嗽大吐,早已妆残鬓乱,力有不支,只得仍回床上躺下,闭了眼睛,半日无言。

紫鹃等只当他睡了,见他面如桃瓣,气喘微微,悄向宝玉道:“姑娘劳这半日神,也该歇着了,二爷回头再来罢。”黛玉却又睁开眼来,宝玉只当他有话说,忙趋前时,黛玉却又看着他不语。紫鹃会意,忙道:“我给二爷倒茶去。”拉着雪雁出来。那宝玉坐在黛玉床前,也只看着黛玉不响。

两人这般望了半日,黛玉方幽幽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宝姐姐的庚帖都已送了进宫,八字也合了,日子也定了,你如今说这样话,岂不辜负他?我也断不许你这样。况且老太太原是当面问准了我,才拿我的庚帖去给人,这是我亲口应允,须怨不得旁人。横竖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如今只求一死,落得干净,所放不下的,惟有你和宝姐姐两个人。还记得那年我打你窗下过,看见宝姐姐坐在你边儿上替你绣肚兜,我还笑他,心里不自在,如今想起来,倒只觉得好。每每阖了眼,那情形竟是真真儿的,就像是昨天的事一样。想来你二人将来成了亲,这模样自是家常见的。我想着,倒觉心安,我走之后,若能得宝姐姐长久陪着你,倒比我在的更好,你若果然当我是知己,就拿待我的心好好待他,便是不辜负我了。”说着,眼怔怔望着宝玉,似有悲泣之态,却流不出一泪滴来。

那宝玉万箭攒心,心里虽有万千言语,却早哭得哽咽难言,那里说得出。黛玉见他这样,大有不忍之态,叹道:“这些日子里我总也睡不实,每每阖上眼睛,便似梦非梦,倒把从前往后的事想起许多来。如今也不同你细说,你只记着我的话,同宝姐姐好好过,可别再误了。”一边说着,微微抬起手来,似要与他拭泪,举至半路,叹了一声,仍旧放下。宝玉见那手柔若叠绢,瘦如无骨,心中早不胜怜惜,又听了这两句话,愈发针扎一般,不由握住了大哭起来。外边婆子们听见哭声,惊得忙一齐进来,连祝妈正在窗外修竹挖土,听见里头这般哭闹,也都唬的一同赶进来,又哄又劝,一边扯开宝玉手来,口里说:“妹妹正病着,你这样哭闹,岂不扰他不安?教人听见,又去跟老太太、太太学舌,大家不得安生。如今前边正设坛呢,二爷有这些眼泪,到前边哭去的不好,倒还在人前尽了礼。”一边说,一边将那个玲珑穿云的藤屉子塞在他怀里,只管往外拉扯。宝玉身不由己,被婆子们一阵哄撮,推出潇湘馆来,只得胡乱抱了屉子,垂着头一路回来。

谁知那屉盖子原不曾盖稳,一行走,里面物事一行洒落,宝玉也顾不上,歪歪斜斜一径回来怡红院中,随手将屉子扔在地下,便直扑进帘里来,捶床捣枕,号啕大哭起来。袭人见他这样,少不得强撑着起来劝问,却再问不出一句话,也只得设言安慰而已。奈何宝玉听不入耳,反觉厌烦,暗想我在这里,他们必要不住劝慰,反扰得大家不安;倒是那些婆子的话虽粗,理却不差,横竖要哭,何不往灵前哭大姐姐去?倒省得这些人聒噪。想得定了,便起身要走。

袭人忙拉住道:“你才回来,这又是往那里去?”宝玉道:“去嘉荫堂。”一行说,一行已出去了。袭人欲劝时,又觉说不出口,只得由着他出去,独自闷闷的,只得仍回房躺下。正是:

心字成尘终不悔,芳魂逐梦却无依。

且说次日元妃棺椁还京,两府里侵晨即起,大门中开,外边早已备下大小驮轿、车、马百十骑,以贾母为首,余者贾赦、贾政、贾效、贾敦、贾珍、贾琏以及宝玉、环、琮、珩、珖、琛、璜、琼、璎、璘、蓉、蔷、菖、菱、芸、芹、蓁、萍、藻、蘅、芬、芳、芝、蓝、荇、芷、范、兰等合族男丁,并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等女眷,男女家人,几百余口,鸦没雀静,白漫漫一条素练铺开,足有里许,或车,或马,或轿,或走,只闻纷沓之声,不见拥乱之象,流云堆雪,径向东郊洒泪亭而来。早有几家王公侯府已遣了家人在此设祭等候,彼此道了烦恼,分宾主男女坐定,便听一队人马铭旌素马而来,便知是宫里消息。贾政忙迎上前,果然是戴权捧旨而来,忙跪下了,后面贾琏看到,早飞报与贾母等,也都跪下了,顿时玉山倾倒,雪浪堆伏,刹时间齐刷刷跪了几百人,除了头发乌黑,望去一片银缟。戴权因高声宣旨,满篇溢美,无非是“贤德妃元春生前端淑贤德,孝悌温良,今一旦溘逝,圣心恋恋,上下咸望其德”等语,奈何天不假年,死不逢时,因事出意外,天气炎热,棺椁不宜久停,特赐允归孝慈县皇陵附葬,即日起程,不得有误。凡贾府子孙皆须往孝慈守灵,断七回京。

贾母等听了,都是一愣,大观园里早已收拾妥停灵之处,又怕未必允许灵柩还家,遂在铁槛寺另收拾一处地方。岂料天心难测,竟命即往孝慈停灵,提前许多功夫都落了空犹可,这上下几百人口并无远行打算,如今即令起程,一概饮食行宿倒是件为难之事。贾政忙拉住戴权袖子款述为难之情,戴权笑道:“贤德妃是皇家之人,自然要在皇陵停厝,哪有回娘家办事的道理?况且那边一应都是全备的。这个咱家可做不得主,老国丈快接旨罢。”贾政无奈,只得磕头谢恩,接了旨起来,便打发贾珍、尤氏、贾琏、熙凤带了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周瑞等十几个家人回府收拾行李,又苦求戴权从情宽宥些时候,好做准备。戴权笑道:“这个自然。我和府上是什么交情,何消嘱咐?二位爷只管消消停停的收拾,总赶在巳牌前起程,别误了我回宫交差就好。”

贾珍听了,忙命贾蓉、贾芷、贾芸、贾蔷四个带着张材、旺儿等几个得力家人即便骑马先行,沿路预备茶水饭食等;自己便与贾琏两个一路打马飞奔回府,尤氏、凤姐合坐着一辆四轮素盖车随后,众家人分坐两辆大车再后。及到了家,只觉千头万绪,几百人口,吃穿用度,竟不知从何备起,少不得想一件记一件,便吩咐人着紧准备起来,只觉得拿了这样,又少那样,种种不齐备,岂可一时即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