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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35)

好容易打点得七七八八,凤姐方起身时,忽觉体下忽的一热,不禁“嗳”的一声,坐倒下来,便见裙子里裤管下面猛的流出一股急血来,顿时将脚面鞋袜俱染得通红。周瑞家的“啊哟”一声,忙扶住了,叫道:“可了不得,这是血崩哪!”欲叫大夫时,却往那里叫去,好在平儿也跟了来,忙扶凤姐回房躺下,取乌鸡白凤丸来服下,因与周瑞家的计议:“奶奶这样,孝慈是万万去不得的,告诉那边珍大奶奶,跟老太太说一声吧,连我也不能过去了。”周瑞家的道:“这是自然,哪有丢下奶奶独个在这里的道理,自然要辛苦姑娘了。”遂过来宁府里告诉尤氏。尤氏无法,只得自己上了车,仍随贾珍、贾琏回来洒泪亭。

元妃的棺椁早已到了,贾母等皆举哀已毕,面有泪容。因不见凤姐,忙问缘故,不免又添烦恼,因向尤氏道:“既如此,你也别去了,留在家里照应些,他太太、大嫂子是不能不去的,凤丫头偏又病了,你留下来,好歹两府里还有个管事的人。再则三姑娘、四姑娘都是造册待选的娇客,也都不用去。再有各房丫头,陵上哪有那么大地方,未免起坐回避不便,也都不要去了,就只是每房里两个婆子、媳妇跟着,再管家里挑选几个年老沉稳能主事的跟去照应,余者也都留下来看家。”分派停当,遂请起棺。

登时四下里哀声齐作,旗牌高张,父母子女不免执着手又说了些叮咛珍重的话,贾政又命宝玉过来与贾母磕头,跪请贾母回府,贾母又抱着宝玉哭了一场,叮嘱他在陵上诸事小心,寝食留意。宝玉还想嘱咐黛玉几句,然而隔着许多仪仗人群,终是不便,只得罢了,虽在马上屡屡回头,只见素车辚辚,旌幡如林,那里望得见。惟暗暗以手挥之,目断意迷,只望黛玉也恰好正望着他,彼此心照而已。

当下里白车素马,铭旌彩带,鼓乐喧阗而去,晓行夜宿,凡七日夜方抵孝慈。那边早已打点齐备,便升灵设坛,焚香化锭,念起楞严经来,一边又打扫房舍,安排众人住下。众内相与天文官坟前拈了香,焚过纸钱,祝祷寒暄一番,便都辞去,却留下一队羽林军在此安营驻守。贾赦、贾政都深以为罕,到这时,方知道贾母不令府中年轻女子跟随来此的深意,也惟有不变应万变,依礼自处罢了。

是晚三更,宝玉自与贾环、贾琮等守灵,枕藉眠石,百般不适,亦且心中惦记黛玉,更觉煎心煮肺,片刻难安。眼见贾环、贾琮等东倒西歪,都睡得熟了,他却只是翻来转去,想着黛玉临行前那番言语,语意大是不祥,又想着走得匆忙,竟未能再话别几句,也不知此时病得怎样了,越发牵情惹恨,难以成眠。

正在沉吟之际,忽闻得一阵香风,非烟非雾,如兰如麝,不禁诧异:“那里来的奇香?难为这些香烛檀烟竟都压他不住。”又闻得细细一缕乐声破空而来,清越悠扬,妙不可言,心中更加惊奇:“那里来的歌乐?又不是经声更筹,又不是梵歌笙曲,如此悦耳动听。”正寻思间,又见无数云衣霓裳的女子簇拥着一个绝色丽人姗姗走来,但行处凌波微步,柔香细细;乍止时罗袜生尘,荷袂翩翩;冰雪为肌,琼瑶作骨,意态鲜妍,风姿秀雅;裁春山之远黛,轻笼眉妩;剪秋水之清流,影落双瞳;脉脉春愁,依依情绪,姗姗玉树,步步莲花;虽非那羞花杨妃,闭月貂蝉;强胜似浣纱西子,落雁王嫱。

宝玉见了,不禁目夺神驰,满心惊讶:“那里来的姐姐?竟将生平所见女子一概压倒,若凡间有此殊丽,世人也都不要成仙了。”更可异者,只见那丽人风摇柳摆的一直行至面前,竟盈盈下拜,娇语低吟道:“侍者灵河岸三生石畔灌溉之情,绛珠至死不敢忘,如今虽然缘尽,却不忍就此相别,故向警幻仙子乞假半日,特来辞行,还有几句话要托付。”宝玉听这声音十分耳熟,心下大惊,揉眼细看,却是林黛玉,只是比从前更见雅艳丰润,如娇花照水,嫩玉生香,因此一时未能认出,喜得迎上前道:“原来妹妹也来了,气色竟比先大好了,吃了哪位太医的药?回去定要好生谢他。”

黛玉凝眄良久,方轻声叹道:“宝玉,原来你果然都忘了,昔日离恨天外,赤瑕宫中,神瑛使者烟霞啸游,观星揽月,何等逍遥自在?我本草木,承你以甘露灌溉,无以为报,遂许愿将一世的眼泪还你。此生有缘相遇,已知前誓无虚,纵然心意落空,我也不怨什么,也不欠你什么了。如今恩债两完,我自该往薄命司归案,却还有一言相嘱:你虽为我知己,却不可以我为念,消沉蹉跎,有负他人。况且你我此番原为历劫而来,待得孽满归原,空灵殿上自有重逢之日,那时再与你分证今昔,方知我心不改。”说着掩面转身欲行。

宝玉见那林黛玉云裳月袂,飘飘若举,摇摇然有乘风归去之态,只怕黛玉要走,因此别的话总未听懂,只一句“恩债两完,不欠你什么了”,却是锥心刺骨,痛彻肺腑,忙迎上前叫道:“妹妹且慢,我还有话要说“一惊坐起,只见灵桌上琉璃灯半明半灭,夜风里引魂幡猎猎作响,满空里金银锭烟香袅袅,却那里有什么黛玉、仙姑、奇香、异乐?不禁怔忡迷惘,心中忽忽若失。

贾环、贾琮也都惊醒了,揉着眼问:“宝玉哥哥,你不睡觉,喊什么?”宝玉一声不响,站起来往外便走。茗烟也醒了,忙跟出来,问:“二爷这是往那里去?若吵醒了老爷,又捱一顿教训。”宝玉被一言提醒,忙的站住,但见银河浣宇,皓月当空,照得四围松柏树重阴叠翠,分外葱茏,忽的一阵风来,吹得彻骨清寒,不禁打了一个冷颤,醒悟过来,遂转头向茗烟道:“我要回府里看看,你悄悄去马厩里牵出两匹马来,咱们趁夜里没人知道,悄悄儿的这就走吧。”茗烟唬的道:“这那里敢?老爷知道,是要打死的。”

宝玉恨得跺脚,悄声骂道:“贼奴才,往日说得那样动听,如今并不要你赴汤蹈火,不过偷两匹马出来,就唬的这个样儿。没有马,我自己走着回去罢了。”茗烟想一想道:“二爷自己走脱,我还是一个死,左右是死,不如豁上这条命,就陪二爷走一趟。”遂向马厩里偷偷牵出两匹马来,同宝玉两个骑了,扬手一鞭,绝尘而去。看马的家人听见马嘶蹄声,方惊醒过来,忙欲追时,那里追得上,只得来报与贾政。

贾政气得顿足咒骂不绝,又欲打发家人随后去追。谁料这番折腾,那些守卫的羽林军也都醒了,知道失于职守,走了贾家公子,都相顾埋怨,走来道:“圣上原有旨意,命贾家上下在此守陵七七四十九天,不可擅离,如今一个不防,被你们走脱了两个,我们身上已经耽了大不是,从此是连睡觉的时候也没有了。还望政老看在公事面上,莫再偷逃擅离的才好。”贾政听了,这那里是协守皇陵,分明是监禁看管之意,心知事有不妥,不好争辩,只得悄悄走来将贾赦唤醒,又命人叫了贾珍、贾琏来,也都觉得惊动不安,只猜测不出缘故。暂且不表。

且说宝玉、茗烟两个朝登紫陌,夜踏红尘,并不曾囫囵睡过一觉,原该七日的行程,如今三日两夜便已抵京,来至荣国府前,却见大门上贴着封条,且有羽林军把守,顿时惊飞魂魄,上前施礼道:“军爷请了,不知我家犯了何事,如何封着这门不许进去?”那把门的衙卫将宝玉上下打量一番,听他说“我家”,免不得问:“你是府里什么人?”茗烟代答道:“这是我们荣国府的宝二爷,你们又是什么人?”

那衙役冷笑道:“我们不知道什么宝二爷,贝二爷的,你既是这府里人,且与我们去王爷前说话。”宝玉道:“不知令上是哪位王爷,等下自当拜见。只是我府上内眷如今可好?还望小哥放我进去一探。”那衙役不耐烦道:“我们是奉了皇上的命,只管抄家把守来的,可不是替你看家通传的,里边死的死,抓的抓,跑的跑,藏的藏,知道你问的是哪个?只管跟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