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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45)

次日醒来,麝月、莺儿进来伏侍,看见二人并不共枕,都觉诧异。宝玉、宝钗俱已醒了,也都不则一声,各自洗漱了,一同往蘅芜苑来与贾母、贾政、王夫人奉茶。麝月、莺儿捧着茶铛杯盘跟在身后,也都默然无语,惟不住面面相觑而已。进了院子,只见薜荔冷结,杜若香凝,金簦玉蕗,累累垂垂,宝钗不觉牵动旧情,止步沉吟;宝玉想起旧时往来情形,也觉感慨,转念想到潇湘馆的泉清竹冷,云壤永隔,又复凄然。麝月忙上前打起五彩金线络的盘花帘子来,宝钗闪在一旁,让宝玉先进;宝玉偏又让宝钗。那时贾母已经来了,正与贾政、王夫人闲话,鸳鸯、玉钏、周、赵两位姨娘都在一旁伏侍,见他二人盛服倩妆相跟着进来,却又你让我,我让你,都笑道:“好一对相敬如宾的金童*,给老寿星磕头来了。”

宝钗这方红着脸进来,鸳鸯放下大红锁金的织锦垫子来,宝玉亲自扶着宝钗跪下,一一奉茶。二人夫唱妇随,男的如玉树当风,女的如琼枝照夜,恰是一对璧人。贾母、王夫人看了,都满心欢喜,点头赞叹,各自赏了磕头钱。贾母那份尤其丰厚,又嘱咐道:“夫妻第一便是和睦,我知道宝丫头最端庄守礼,沉着识大体的,必不至无故怄气;宝玉虽是从小贪顽使性惯了的,姐妹份中也还知道尽让,如今做了亲,越该相亲相爱的才好。人说‘家和万事兴’,从前刚盖这园子时,你们姐妹都住在园子里,比花儿还好看呢。如今林姑娘和二姑娘早早去了,三姑娘嫁得山长水远,不知道这辈子见不见得着面,四丫头和云丫头又都不知下落,就剩下你两个守在我跟前……”说到这里,伤起心来,也不等人劝,自己咽住了,便又说些“和睦白头早生贵子”的老话儿。接着,贾政、王夫人亦各叮咛几句,宝玉和宝钗都答应着,磕了头起来。

看官,你道宝玉既已答应成婚,为何洞房之中又有这番举止?原来他心中另存着一个呆念头,自觉与黛玉虽未明言,灵犀早通,原本定了心要生生相守,世世同依的,如今黛玉虽死,他心中却只当他作结发妻子一般。况且又听凤姐说北静王与黛玉送灵的船在瓜州沉没,棺材打捞上来竟是空的,便认定黛玉之灵不肯回南,必定仍是回这潇湘馆来了。他既守着自己不肯去,自己又焉肯弃他另娶?虽然为着父母之命不得不与宝钗成婚,以全孝道,却打定主意要为黛玉守节三年,方不负这场倾心。因此态度矜持,形迹疏淡,等闲不肯与宝钗亲近。那宝钗虽在新婚,因未合卺,不免害羞,行止言语反比从前拘谨了许多,益发罕言寡语,谨行慎止。何况宝玉原不如从前殷勤柔和,在宝钗自然更无前去俯就之理,便不得不与宝玉商议之事,亦多命丫鬟传话。因此两人当着人固然是相敬如宾,及背了人各自回房,也还是如“宾”的相待,更无半点亲热,闺房之内,床帏之间,竟是不交一语,便同陌路的一般。

转眼到了三朝回门,宝玉一早梳洗了,看着宝钗梳头刷鬓,薄施脂粉,穿一身龙凤裙袄,戴一头金翠簪环,打扮得丰态清扬,妆容淡雅,慢慢的移步出来。两人一同坐了车,往城南薛姨妈处来归宁。薛蝌、岫烟迎出门来,薛蝌挽了宝玉,岫烟搀着宝钗,一同来至房中与薛姨妈见礼。薛姨妈此番见了宝玉,因是新婚姑爷,情分更与从前不同,不禁满面是笑,拉了手让至炕上说话,又教拿水晶梨和芙蓉糕来给他吃。薛蝌笑道:“姐夫如今已经是成了亲的人了,太太还只管当成小孩子,见面就给吃的。”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宝钗便往邢岫烟房中来更换衣裳,只见炕上不过是炕桌、衣箱、引枕、坐褥,地下不过是条案、茶几、巾架、杌子,另有些茶筅漱盂等零星器具,空空落落,不多几件陈设,不由问道:“我记得这里原本是只紫檀雕花炕柜的,怎么换了樟木箱子了?那个大理石面方桌又去了那里?”岫烟含羞笑道:“前些日子舅奶奶做生日,把两件桌柜当了几百两银子预备寿礼了。我想紫檀也好,樟木也好,左不过是个盛东西的物什,不见得使了紫檀的,能另生出新衣裳来不成?便没再赎,另置了这个樟木的。至于桌子,更不必了,咱们家上上下下统共十几口人,又不在这屋里吃饭,平白的放个石头桌子作什么?倒占地方。”

宝钗点头赞叹:“从前我家开着恒舒典的时候,只有收当的,没有当当的,如今竟也要当东当西的起来。幸亏是你,肯耐得下这些长短,换了我哥哥的那位,还不知怎么闹呢?”便又问宝蟾害喜可好些了,这几日又嚷肚子疼不曾,有无与岫烟置气。岫烟忙道:“他是重身子的人,就左性些,我又怎好与他计较?姐姐放心,姐姐的侄儿,难道不要叫我婶婶的?疼还疼不过来呢,那里会去惹气。”

姑嫂正在闲话,忽听窗外咳嗽一声,岫烟忙站起来,向宝钗道:“姐姐略坐坐,我去去就来。”宝钗笑着扬声道:“蝌兄弟你做的什么像生儿?有什么悄悄话闲了不能说的,非当着我的面儿弄神弄鬼的,还不快进来呢。”薛蝌只得笑着进来了,向宝钗做了个揖道:“并没什么防备人的话,为着姐姐如今出了阁做新娘子了,不比从前在家时,所以不好意思就闯进来,想叫媳妇出去问一声。”

宝钗点头道:“原来我出了阁,便是外人了,说句话也要有这些礼节妨碍;这才几天,原先见着邢妹妹大老远的就要避开,说句话也脸红的,如今亲亲热热起来,就拿我一个做外人了。”说得薛蝌、岫烟一齐羞红了脸,低头含笑不语。宝钗不好再说,因道:“我正要去看看宝蟾,倒是赶紧离了你们这里,免得碍着你小两口,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说着起身便走。岫烟忙拉住了,满面羞红向薛蝌道:“姐姐不是外人,你有话只在这里说罢。”薛蝌也忙红着脸陪罪。

原来自应天府案发,薛家自户部除了名,削去皇商之职,又缴没恒舒典等家业,薛蝌为了官司奔波,花去许多冤枉银钱,加上宝琴出嫁、薛蝌娶妻、贾薛联姻诸件大事,家底尽已空了,除去自家居住的一套院落之外,余的几间房舍也都变卖了。邢岫烟过门后,便遣散一概仆妇,只留下两个极小的丫头伏侍薛姨妈茶水捶背等事,至于针黹炊煮一应杂务,俱是邢岫烟亲身打理。薛蝌因见饭时将近,欲唤岫烟出来下厨,又因宝钗在他房中说话,便又改主意欲去酒楼里叫一桌菜来,却为银子收在岫烟房中,不得不唤他出来商议。宝钗听了始末,笑道:“这又有什么可瞒人的,也值得这样鬼鬼祟祟?难道我不知道家里的事,还要你们这样遮遮掩掩的,讲这些虚礼?不过是家常便饭,我就同妹妹一道准备起来便是,两个人又正好做伴。”

薛蝌笑道:“姐姐是客,怎么好教姐姐下厨的?”宝钗笑骂道:“才说你把我当外人,现在又说起客人来了。”岫烟忙道:“姐姐愿意陪我,正巴不得呢,只怕脏了这身新衣裳怪可惜的,倒是换一身的罢了。还是换姐姐从前在家做女儿时的衣裳呢,还是换我的衣裳?”宝钗眼圈一红,勉强笑道:“就是你的衣裳,随便拣一身与我换上罢了。”岫烟会意,果然依言开了箱子,找了件八成新京南绣茧绸罩袍出来,薛蝌忙避了出去。宝钗披了袍子,一边系带子,一边想着他小两口万事有商有量,好不亲热,再想想宝玉对自己的冷淡疏远,无异冰炭之别,心下益发感伤。幸好他本性温厚,遇事总能设法自开自解,并不肯一味自怜,不过感慨略时,便仍如常。

厨房材料是早已预备下的,并不费许多功夫,不一时便办了出来,四样荤菜是一碗鱼翅,一盘整鸭,一碗珍珠圆蹄,一碗栗子鸡翅,另有一大盆鲍鱼汤。四碟凉菜是虾仁黄瓜,鸡丝粉皮,芥菜拌腰花,木耳拌桃仁。薛姨妈犹记得宝玉最爱吃糟鹅掌鸭信,也早吩咐岫烟备了,又取一大坛酒来,向宝玉道:“你如今已是大人了,只管放量吃,醉了便睡在这里,看哪个老妈子再聒噪你。”说得众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