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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46)

饭毕,已是瞑色入窗,苍烟四起。宝钗又往宝蟾房里坐了一回,嘱咐了几句话,遂与宝玉两个作辞薛姨妈,赶在月上西楼前回来,先往贾母、王夫人处请了安,方回怡红院来,卸妆就寝,一夜无话。正是:

巫山云雨天涯近,楚帐风霜魂梦遥。

且说贾环自与吴新登、戴良两个勾结,每日挥豁随心,好不得意。谁知自从宝钗进了门,王夫人便把家事都交给他掌握,一应用度使费,都从他手上支出,每日查对账目,一笔笔都要记得清楚。吴、戴两个做不得假,眼见再没油水可捞,又怕隔些日子查出前边的亏空来,反落没脸,因此两个私下里商议一回,便都指个由头辞了去,自愿拿出银子来赎身。贾政也不挽留,另从家人中提拔了两个做管家,又命李贵打理外务,主管门上应答、家丁调派等事。又叫了贾环来问他,前些时从账房支出大笔银子使度,都用在何处。

贾环一时难以支吾,明知贾政最喜读书的,便随口说用作了学费。贾政斥道:“胡说,什么老师的束修要这许多?”贾环无可解释,只得硬着头皮道:“儿子听说明年是乡试年,原想下场一试,有朋友说可以帮忙捐个监生,儿子不合听信狐朋之语,所以向账房里支了钱,谁知又被骗了,所以不敢同父亲说起。”

贾政听了,虽然生气,倒也欣慰,点头道:“考试也是读书人本份。你虽然不该擅自支取银两,但本意是为着上进,倒也是正经主意。这回我便不怪你。只是你果然要考,便该堂堂正正的考去,又何须捐监入场?眼下便有录科,兰儿也说要下场,你就同他一起考去,你叔侄两个又刚好做伴,也不孤单了。考不考得中,都不必太放在心上,只当走个过场,积攒些经验便罢了。若果有真才实学,不过输在时运上,到那时再谈捐监也不迟。”贾环只得应了。

府里众人听说贾环要同贾兰一起下场考试,都觉诧异。那贾环有苦说不出,到了这时,也只得做出用功样子来,闲了便读几页书,却那里看得进去。这日因觉得闷,欲往邢府上寻贾琮作耍,方出来街上,忽听后面有人道:“那不是三爷么?可有日子没见了。”贾环回头来,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头戴皂罗网巾,身上穿着葵色缎子猞猁皮袍,外面罩一件淡蜜色缎子四围镶滚的草上霜一字襟坎肩,脚穿薄底缎靴,打扮得十分花哨,正满面春风的朝着自己拱手,却是从前常往府里来的相公单聘仁,陪着贾政考查自己诗词学问时原常见的,难得他还记着自己是“三爷”,倒也欢喜,遂嘻嘻的笑道:“许久不见,你如今在那里发财?”

单聘仁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三爷刻下要是无事,容我做个小东道,就到旁边酒楼里小叙一回如何?”贾环正觉肚饥,闻言欣然答应,笑道:“要你破费,倒不好意思。”单聘仁笑道:“我从前在府上常来常往,难道叨光的还少么?”遂引着贾环来至街道拐角的一间半边卖茶半边卖酒的铺面前,只见这半边是个斗方,写个古体的“荼”字;那边是一个酒帘儿挑在半空,写着“现沽不赊”;中间雕花排扇隔断,供着鲜花盆景,炉瓶香案,也还整洁不俗。二人上了这边楼上茶座,拣一窗口亮处坐下,叫小二来,点了几样荤素酒菜。

小二唱了菜,又沏了一壶香片来。单聘仁饮过,略说了两句闲话,这方道:“我从府上出来,在家闲了半年,原打算谋个馆混个温饱,幸好遇见一位同科考学的旧同窗,将我荐至缮国公之孙石光珠的府上做书办,做些写写算算的杂事,倒也轻省。又可巧他今年点了学差,许多考生都来走我们的门路,我虽不肯收受礼物,奈何他们死缠着要给,口口声声只说倘若不收,岂非认定他们是考不取的?倒不吉利。况且又并不想别的,只求我得便儿在石大人跟前略提这么一两句,让大人记得今年生员里有这么一号人物,阅卷时手下略松动些便是了。因为这样,倒使我近日手头略宽裕起来,倘若世兄早遇见我两天,别说做东吃酒,只怕倒要求着世兄舍米呢。”说着哈哈大笑。

贾环听了,不免上心,又见单聘仁头上帽子,身上衣裳,脚上鞋帽,无一不是时新小巧货色,不由信了,问道:“原来今年的学政是石大人,他与我家原是世交,从前逢年过节,也曾拜会过的。我正想着县试将近,要不要投考倒还拿不定主意,倘是石大人监考,倒是可以一试。不为别的,我见许多考生十几岁入场,考了几十年,胡子半白,还是童生。可知这考试录遗,学问固然重要,运气却也不可或缺,倘若运气不济,任你有天高的才识,空入了一回场,也还是无用。既是石大人做考官,我便运气差些,也不怕了,只要世叔肯在石大人跟前点拨这么一两句,想必不肯遗漏了我的。”

单聘仁的这番说话,早已是做熟的腔调,逢着机会便要使出来撞骗一回的,起先见着贾环时,因知他素不好学,原不指望他上当,不过随口一试,如今听了这话,便知已然入彀,更加笑道:“这可是世兄的时机来了。我们石大人最是古道热肠,素肯识英雄于未遇,拔豪杰于穷途的,况且闲时每曾与我提起政老,往往赞不绝口,称赞是古往今来最刚直不过的一个仁人,只可惜时运不济,所以出了这样的事,每提起来,还往往叹息不已。有这样的情分在前,只要我在大人面前略提一二句,说世兄今年也要投考,想来以世兄这般的学问人才,一个秀才自然是稳中的,再有学政大人的亲自垂爱,就是前五名也还如探囊取物哩。”

一习话说得贾环如穿后壁,如脱桶底,心眼里开出花来,忙道:“既然如此,我明儿就备一份礼去拜见石大人,投作门生的岂不好?”

单聘仁笑道:“世兄又来说笑话儿了,府上如今这样的境况,学政大人虽有心相助,也只好暗中使力,难道还要敲锣打鼓惟恐别人不知的么?倘若世兄这般冒失失闯进去,便有通天的才学,大人反倒不好帮忙的了。不然,岂不落人话柄?况且世兄考中后,自然便是一个现成儿的门生,如今尚未开考,正经连个生员也不是,却又来投什么师门?倒没名堂的。”

贾环听了,连说“不错”,笑道:“你知道我的,原本对功名并无兴致,所以竟不知道这些讲究。我们这样人家,自然都是世袭为官,那爵位是从生来就抱定了的,竟从未想过考取功名的事。自从家父辞了官,全家的指望便都落在我一人身上,倒不容不尽力。既然世叔这般说了,我便放手一搏,虽然一顶头巾不值什么,总是个好名声,也好教家父欢喜。”单聘仁点头道:“既然世兄有这番雅兴,我今晚回去就设法与学院大人说知,倘若有了三分消息,再来与世兄报喜。”两人又说一回,便散了。

贾环自此抱定一个必中的念头,安心要挣那一顶头巾来充充面子,每日兴头头的,逢人便说要同贾兰一道下场,摇头晃脑的念些“之乎者也”,却又并不温书,只眼巴巴等着单聘仁再来找他,急得眼睛里恨不得生出手来。谁想那单聘仁竟是一去无音,直等到考期贴出来,没两日便要进场,方重新约了他仍往前番那家酒楼相见。落了座,贾环急吼吼便问:“那件事可有消息么?”

单聘仁手里拿着个白玉烟壶,且不作答,只向他做个不急的手势,叫了小二来,这回并不吃酒,只要了一壶茶,另有云片糕、芝麻糖、瓜子、栗子、果子、腐干等几样点心干果,又等着小二沏了茶,这才低声向贾环笑道:“原不好意思来见三爷的,为的是不能一去无凭,所以又不得不来,还有句说不出口的话——前回说的那件事,我等了好几日方寻个空子与家主人说知。家主人听见世兄有志向学,十分称赞,连说前番政翁身在缧绁时不曾尽力,久以为憾,如今既有效劳之处,焉肯袖手?却有一事为难:他虽是主考官,下边还有两位副考,家主人虽念着政翁的交情,这两位副考未必便肯徇情了。若世兄自恃才高八斗,拾青紫如草芥,那便只管考去,自然没有话说;若要求个必中的保票,只怕还得打通这两位副考的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