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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65)

正觉惭愧为难,忽见一班官员差役执令箭旗牌而来,要抄要检,喊打喊杀,又见司棋、金钏、四儿扯着他啼哭,四处里闹作一片;忽然王熙凤拿着一根面杖从外面一路杀进来,横眉立眼的,正如那年魇魔法儿病中的情形;种种世事艰难、情怨纠缠之事,一齐堆到面前来,不禁如醉如痴,昏昏沉沉。正在彷徨无计、疑真疑假之际,忽闻当空一声棒喝,便如电掣雷鸣的一般,诸多幻相化为泡影,瞬息不见。

宝玉睁开眼来,却见一个癞头和尚坐在对面佛龛之下笑嘻嘻的向他点头,当下心内澄明一片,起身作揖道:“大师请了,弟子如今已经明白,富贵功名,有如尘土;情缘孽债,莫非浮云。人世间种种穷通富蹇,尊卑荣辱,乃至妍媸智愚,亲疏爱怨,都只是幻象罢了。弟子情愿随我师出家,云游四海,更不以儿女情长为念。”

那癞僧点头笑道:“欠你泪的,他已还了你泪;欠他情的,你也还了他情,却还戴着那蠢物作甚?也是该完债回头、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宝玉顿然醒悟,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便随手掷在蒲团之上,遂与和尚顶风冒雪,飘然而去。一旁甄宝玉犹熟梦正酣,将菩提寺当作烂柯山的一般。正是:

万般痴念终如幻,一样皮囊两样缘。

却说自从宝玉去后,宝钗、袭人几个便在家里每日数指翘望,好容易盼得金陵信至,一一写着王夫人病逝、贾政患病、宝玉偃蹇难归诸节,正是字字血泪,满纸悲凉。宝钗看到一半,早已哭得言不得语不得,袭人、麝月也都泪流满面,便都忙换了纯素衣裳,在院子里点了香烛纸马,祭了三牲六礼,望空祝祷。袭人想到王夫人素日待自己的诸般好处,麝月念及宝玉这番不知几时方能回来,各自伤心不了。及哭得累了,才惊觉那宝钗在风地里已跪了大半日,忙上前搀扶。宝钗犹跪着不肯起,手里攥着一把香,一边磕头,一边烧香,说一回又哭一回,直哭得花愁月颤,肝肠寸断,眼看着香烧得尽了才起来,脚跟儿早软了,趔趄两三下方站稳了,回至炕上躺下,便有些声重鼻塞的起来。

次日早起,麝月打水进来,见宝钗犹向里卧着未起,小声请了两回,不见动静。及上前看时,方见他双蛾蹙起,桃腮泛赤,嘴唇皮儿干裂趣紫,摸摸身上,烫得如火炉一般。忙向前院叫起袭人来,进来看了,也觉吃惊,苦道:“皇天菩萨,可够了我的了。一事不了,又添一事。”赶着打发老李婆子请大夫来。去了半日,却带进一个龙钟老妪来,进了屋子,也不望闻诊切,伸了手撩起帘子就向宝钗身上搭来,唬得袭人、麝月忙拦在前面,问他:“做什么?”那人道:“奶奶、姑娘们不教看,我可怎么知道顺不顺呢?”袭人越发糊涂,问他:“什么顺不顺的?”妇人道:“自然是胎位了,顺与逆,正与旋,关系重大,不得不摸清楚了才好对症下方,人命关天的大事,须讲不得脸面。这方圆几十里,我是最准的,多少富绅大宦的家里都进去过,连许多城里的老爷太太也常备了车马请我去,前儿东乡里胡老爷的二儿媳逆生倒养,就是我活活救下来的。是男是女,凭我一摸肚子就知道,连脉都不用诊的。”

宝钗又羞又气,转向里背身不理,麝月早掩了帘子问他:“我们奶奶不过是伤风咳嗽,你嘴里不干不净,混说些什么男呀女的?”老妪道:“我是接生的大夫,既不是喜,找我来做什么?”袭人这方知道李婆子糊涂,不问清楚就请了稳婆来,又气又恨,只得送稳婆出去。那老婆子道:“虽不是喜,到底出一趟诊,奶奶须得给些利是才好。”麝月只得拿了些钱给他坐车,稳婆还嫌不足,唠唠叨叨,直说耽误了他功夫,逼着麝月又加了一串,方才去了。

袭人重新叫过李婆子来,也不好多说他,只再三叮嘱,命他另请一位看伤风的大夫来。半晌,方又来了一位,诊过脉,说是秋燥之症,该有“鼻燥咽干,口渴舌燥,咳而无痰,喘而气促”诸征。又问咳时胁间有无剧痛,夜里是否出汗,麝月一一答了。遂立了一个生脉散的方子。宝钗命麝月拿来看了,隔帘问道:“既说是秋燥之症,如何又用人参?”大夫道:“不妨,人参虽热,却可生津,这药君臣相辅,治燥症最见效的,奶奶尽请放心。”宝钗便不说话,及蒋玉菡送出大夫去,方对麝月道:“我自幼体壮,只怕用人参不宜,既然断了病症是燥热,倒是抓一剂*煎来就是了。”袭人忙道:“方子是大夫写的,换了倒不好。”宝钗道:“我心里有数,你照我的话做去就是了。”袭人只得依言抓了药来。麝月守着炉子煎了,与宝钗服下。

谁知略好两日,便又烧起来。如此辗转反复,月余犹不见好,还是袭人悄悄拿了前儿大夫开的方子另取了生脉散来,也不教宝钗知道,只令麝月照常煎了与宝钗服下,方才渐渐的好了。

且说因宝钗病着,袭人想着王夫人既逝,正该着人往各处报丧去,自己身份不便,蒋玉菡更加不便。想了半日,方得了一个主意,遂亲自下厨,收拾了一样水晶肘子,一样五香鸡胗,一样面筋炒兔肉,一样麻婆拜观音,都装在一个食篮子里,提着往李纨门上来。见院子新翻盖过了,门前两个男仆模样的人在那里吃烟,又有一个小校在屋檐下学织荻帘儿。袭人说明来意,那小校通报进去,一时出来说:“我们奶奶不在家,本家太太请你进去。”

进来时,只见里边也都整砌一新,门窗栏杆都重新油漆,花篱庭树井井有条,不似从前大杂院时模样。那李婶娘身上穿着秋香色潞绸芦花赶月对衿袄儿,下着佛头青满绣蟹爪菊鹦哥绿滚边的洋缎裙儿,绾着祥云飞蝠金纽扣,头上梳着个芭蕉髻,插着和合二仙累丝嵌宝金摇钗,狮子滚绣球银梳掩鬓,手上戴一对汗浸子玉蒲镯,四连环喜鹊登梅的宝石戒指。见了袭人,忙不迭问好,又督着小丫头倒茶,撮些玉带糕、合欢饼让袭人吃。

袭人道了谢,便在炕沿下椅子上坐了,看见屋里新添了许多家俱摆设,便猜测许是贾兰做了官回来,心里先有几分欢喜。问时,李婶娘却又支支吾吾,只说贾兰在军中立了功,擢升了一个小头目,朝廷论功行赏时,那贾兰上了一本,说明京中尚有寡母独住无依。故而宫里送了赏银来,其实统共也没多少,为着贾兰的脸面,不得不把房屋整修一番,便十去了*;又将租给人住的房子收了自用,更加有出无进。袭人说了王夫人在金陵病故一节,那李婶娘吃了一惊,半晌叹道:“这也只好等你大奶奶回来,我告诉他罢。”袭人便又说了宝钗患病,无人出面治丧,只得请大奶奶帮忙料理等事,李婶娘踌躇一回,仍然说:“这也只好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袭人无奈,只得告辞回来。等了几日,方见前儿那小校送了包碎银子来,说:“我们太太前儿拜影回来,感了些风寒,又听见老太太亡故,伤心病倒了,如今正吃药呢,劳动不得,已在院里望空磕了头,就不亲来了。这银子教送给二奶奶,留着做法事用吧。一应超荐主祭之事,全凭二奶奶作主。”说着也不等宝钗等多问,便放下银子走了。宝钗无奈,只得命麝月收了银子,并不批评一语。袭人却愤愤不平,背地里向麝月道:“都说大奶奶面慈心冷,骨子里比谁都爱钱。还说从前在府里时,他便伙着他婶娘、表妹,把古董珠宝蚂蚁搬家一样尽挪了出去。他们如今住的院子,说是婶娘置的,其实便是大奶奶出钱,一早替自己预了养老。我只说是人们眼红老太太多疼了他们孤儿寡母,故意造的谣儿。谁料想他果真心冷,连太太死了这样大事也不闻不问,同样是媳妇,他是大奶奶,这边是二奶奶,怎么吊唁主祭这样大事,他倒好躲起来,全扔给二奶奶料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