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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66)

麝月叹道:“如今亲戚们都穷了,况且连年来凶信不断,早都疲了。便得了信儿,上门吊唁,也不过一块尺头、两挂素面的敷衍一回;况且太太的灵又不在京里,礼自然更加薄了;主家儿倒要治席摆酒的麻烦,少说也得百十两银子。他自然要躲这个人情债。也是怕人家看见他富,不免向他告借。你不见自从分家后,凡亲戚有什么红白喜事,大奶奶何时伸过手来?话说回来,如今一家不如一家,谁不是少一事省一事,也不单只是他家。”袭人道:“话虽这样说,他到底是个官宦家小姐,老子做过国子监祭酒的,难道只为分了家,竟连个‘孝’字也不顾了?”

议了一回,到底彷徨无计,最终还是袭人求蒋玉菡印了些讣文各处去送,亲友们或有亲来唁慰的,或有命人送祭礼来的,果然便如麝月所说,不过是些冬菇素面,略尽心意。又凑了几个钱,俟宝钗略好些,便看了日子,约着一同往西门外牟尼院替王夫人做超荐法事。说明因王夫人灵不在京里,便不放焰口,只是拈香听经,尽心意而已。

到了这日,邢夫人带着贾琮,薛姨妈带着薛蝌、岫烟,尤氏同着贾蓉、贾蔷两对夫妻,王子腾虽不在京,夫人子女并王仁一家子都来了,又有刘姥姥带着巧姐儿,许多陪房家人,以及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菖、贾菱、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芝等族中子孙,凡得了信儿的,也都来了,各自雇车坐轿,将牟尼院挤了个水泄不通。

原来这牟尼院正是史太君祖上的产业,昔年妙玉来京查访贝叶遗文时,便在此借居,所以贾家方才得了消息。如今宝钗要替王夫人做法事,因铁槛寺、水月庵两处家庙前番均获了罪,便选在牟尼院主持。

一时院里设了鼎炉诸事,佛前供了牲醴之类,宝钗方磕下头去,忽见侧殿奔出一个人来,扑到跟前叫道:“那不是宝姐姐么?”宝钗听声音十分耳熟,及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二十许女子,身上穿着半旧的石青褂子,满面憔悴,形容凄楚,却一时辨认不得。那人又叫道:“姐姐,你不认得我啦?我是湘云啊。”宝钗猛的一震,再看时,可不正是睽违多年、下落不闻的史湘云?忙一把抱住了叫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不来找我?”

那湘云又是哭又是笑,欲说时又说不出来,一回头看见宝钗祭在佛台上的那幅字,知道王夫人去了,忙爬过去磕了几个头,也顾不得等住持宣号,也顾不得给邢夫人、薛姨妈等见礼,便放开声音大哭起来。宝钗也撑不住哭了,薛姨妈更是哭得长一声短一声,几乎喘不过气来,岫烟一旁扶着,一边给他抚背,一边自己却也不住拭泪;邢夫人、尤氏等自出府来受尽苦楚,况且贾赦、贾珍俱埋身异乡,尸首无归,自己百年之后,更不知归葬何处?想起多少辛酸委屈,早哭得言语不得;刘姥姥更是撒开手脚,坐在地上拍腿大哭,巧姐儿便也哭了;王仁、贾琮等先还想着劝众人尽了礼再哭,奈何那些人也有借他人眼泪洒自己悲伤的,也有真心思念王夫人的,也有见景生情感伤啼泣的,都各自放声大哭起来,那里劝得住。

一时祭毕,便在庙里后院敞厅摆了几桌素席谢客,豆角、金针、百合、藕片,摆得满满当当,虽非海味山珍,倒也整洁齐备,另有一坛韶酒,一坛花雕。众人不免七嘴八舌,议些别后情形,又争问湘云这些年去了那里,如何过活。湘云不愿多言,只说投靠了一位远房亲戚,在桂边住了三四年,上月方才回京。又问众人可有史鼎、史鼐两位叔叔消息,众人都说没有。散了席,岫烟意思要宝钗回去住几日散散心,宝钗却要湘云同他回紫檀堡,又说:“袭人三不五时念叨他,等下见了,不知兴头成什么样呢?”又催着湘云收拾。湘云笑道:“我那里有什么东西好收拾,不过几件随身衣裳,跟师父说一声儿就好走了。”果然只拿了两件衣裳,随便包在包袱里,跟宝钗出来。

两人同了车,路上宝钗细问究竟,那湘云一行哭,一行说,这方说了个大概。原来那年卫若兰战中失落,生死不明,史、卫两家又互相推责,弄到殿前对质,闹得僵了,史鼐便欲毁婚,要替湘云另择一门亲事。那湘云却因为彼此已经换了庚帖,下了文订,早成朱陈之盟,岂为秦楚之念,作那“摇曳蝉声过别枝”的行径?便不肯负约另嫁,索性也不随叔婶回京,便在桂边投了个尼姑庵暂且住下,打听等候那卫公子消息。这些年四海为家,风里雨里,竟踏着海沿子寻了一个遍,就连几个海岛上也或是雇人,或是亲往,都一一打听了,却连片言只字也无,盘缠早已都用得尽了,只得回来京中,才知道贾府已经大败,子弟*云散,只得来牟尼院借住。若不是宝钗做法事,只怕一百年也不得遇见。

宝钗听了,不禁又抚泣一回,说着,紫檀堡已到了。湘云进来一看,只见院落虽不甚大,倒也房屋高朗,台砌宽平,中间铺着石子路,扫得一清如水,墙角数株桃树,已成参天之势;下边又有十来盆各色花卉,也有红掌,也有水仙,虽是冬清岁寒之际,却也含苞吐蕊,春意盎然。那袭人正在院里晾衣裳,看见湘云进来,猛然打了一个突,脸上似哭似笑,不敢认的样子。湘云笑道:“好花大姐姐,打小儿一块长这么大,这才嫁了人几年,就不认得我了。”

袭人听出声音来,这方确认不错,忙上前一把抓着叫道:“我的姑娘,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便哭起来,手拉着手问长问短,知道他回京不久,尚未找到史家叔叔,便又苦留他住下,朝夕相伴。湘云辞道:“三五日尚可,却非长久之计。你们偌大个院子,两家人住着已觉拥挤,再添我一个,如何使得?”袭人道:“正是呢,偌大个院子,前后两进,统共住了两家人,再添你一个,有何不可?”湘云笑道:“几年不见,你学得这般油口滑舌起来,到底夫唱妇随,家学……”说到此,急忙掩住,不觉飞红了脸。袭人便也脸红起来,宝钗瞅着湘云叹道:“这么多年不见,还是这样有口无心的。”众人一笑作罢。

晚上宝钗在后院灶房又置一席,请湘云坐了首位,湘云再三不肯,袭人死活拉着坐下;宝钗对面相陪;袭人、麝月两个打横。说一回舟楫辛苦,风波险恶,又说一回人情冷暖,世事沉浮。那湘云原爱说话,况他经历也比众人不同,越发说得绘声绘色,如描如画,说到惊险处,钗、袭、麝三人都觉聚精会神,暗呼侥幸;说到伤心处,又都拿着绢子拭泪不止。

眼见月色映窗,疏枝如画,已是三更时候。袭人欲往隔壁收拾厢房,湘云忙拉住道:“不必穷忙,我不过略耽一两日,同宝姐姐睡便了。”袭人也因宝玉衾枕被褥都还未曾收,被他看见不便,正觉踌躇,听了这话,便说:“既这样,就罢了。且挤一晚,明儿闲了再收拾。只怕奶奶劳神。”宝钗笑道:“不过一天半日,有何不可?”袭人听这话,竟没有留湘云长住之意,倒觉诧异。再看湘云,倒只是疏疏然不以为意,便也只得按下疑窦,收拾杯盘,各自歇息。

湘云来至宝钗房中,只见一张藤床,一座镜台,再有近窗一张桌几,不用髹漆,木纺肌理如画,此外更无长物,暗暗点头叹了两声。二人躺在床上,不免又说一回抄检、分家、贾母仙逝等事,及湘云问起宝钗婚后诸节,却只三言两语带过,反问他今后打算,还是要往金陵去寻叔叔婶娘呢,还是在京长住。湘云道:“若回金陵去,他们必定又要说些婚姻无望,不如问媒另嫁等事,倒烦心。不如就在牟尼院住着,还落得耳根清净。况且卫家也在京里,倘若他有消息时,也就近打听得明白。”宝钗点头赞叹:“难得你竟有这样心胸志气,我倒不好劝你。”湘云笑道:“所以我说姐姐最知道我。”二人又说一回,直到五鼓敲过,头遍鸡啼,方才胡乱睡了一觉,起来梳洗。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