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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岭雪探秘红楼梦(71)

而随着藕官、蕊官、菂官故事的追本穷源,芳官的形象也越来越鲜活明朗了。所以说,这一幕戏,回目虽关藕、蕊,主旨却在芳官。莺莺小姐也好,拷打红娘也好,花芳官,才是那个挑大梁的真正主角。

这还只是芳官的第一次正戏。后来,她成了深得宝玉宠爱的小丫头,戏份颇为不少,然而最重的一幕,却是发生在宝玉的生日宴上。那日正宴未开,她已经妆扮上场了——

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象是双生的弟兄两个。”袭人等一一的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虽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定。

这里,芳官是多么任性、娇纵,不过是个二三等的小丫头,却和宝玉平起平坐地划拳,由着袭人等在底下侍候。众人无心,只笑说“他两个倒象是双生的弟兄两个”,袭人是有心的,虽不好发作,却赶紧上来敬酒,岔开宝玉。然而芳官仍然无知无觉,一味贪酒。连袭人占花名,说“同姓者陪一杯”,她也赶紧地说声“我也姓花”,蹭了一杯酒喝。当时的袭人,大概颇有点儿视芳官如阿Q的怒意吧,恨不得骂一句:“你也配姓花?”

然而袭人是有城府的,她仍然隐忍不发作,却在酒尽人散之后,借机就势,狠狠地诬陷了芳官一回——

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漱睡觉。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在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着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

这一段,作者用一惯白描手法,表面上替袭人遮掩是“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似乎完全出自一片诚心;然而次日起来,却当着众人说:“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生怕众人不留心似的。

袭人惯于人际,非常明白煽风点火、借刀杀人的道理:小丫头芳官竟与宝玉同榻而眠,这样的奇事,她自己不说,也自会有人当作新闻添油加醋地传出去,还怕上头将来不替她报仇?

接下来,作者又浓墨重彩的写了一段“改名”大戏,再次突出了宝玉对芳官的重视:

(宝玉)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攥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践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因了这一出宝玉的心血来潮,此后芳官便在诸版本中多了许多个不同称谓,有时是耶律雄奴,有时是金星玻璃,而多半是仍称作芳官。看得读者好不眼花缭乱。而“金星玻璃”的名字一出,便替芳官坐定了“金派”女儿的身份,与黛玉替身的“玉派”龄官遥遥一对了。

后来王夫人撵芳官时,便问的是:“谁是耶律雄奴?”又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怠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

其先王夫人问四儿时,问的是“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且指出四儿所说“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私语来,臊得四儿“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遂命道:“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

及至王夫人训斥芳官时,那芳官却无畏无惧,只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竟是磊落大方,不卑不亢。

红楼女儿成双成对,连撵出园子时也是祸不单行的。比如迎春房里的司棋是罪魁,惜春屋里的入画竟也陪绑;这四儿的对子是五儿,故而王夫人问完了四儿,便从芳官身上归结五儿的下落来了,说她:“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见王夫人对房中事了若指掌,是打定主意要替众婆子与袭人出气来了。

然而芳官出了园子,并未如王夫人安排的那样,“外头自寻个女婿去”,而是闹着要出家。正如她干娘所说:“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

难怪当初王夫人责骂芳官时,她会那般从容淡定呢,原来心里早有了个出家的念头,无欲乃刚。也难怪王夫人令人带进她们来当面问之再三,“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可见自知错怪了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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