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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灯花堕(26)

可是,怎么弃呢?凭她一个怀着孕的女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庞大的尸身搬动的,就算拖出门去都做不到,何况还要一直拖到井台边扔下去。

沈菀抬起头,再次凝视纳兰的画像,轻轻说:容若,你会帮助我的,是不是?

她拉开门走出去,满院子的好月光,照得树上的叶子片片分明,在静夜里疯狂地滋长。她仿佛听得见那些树枝树叶哗啦啦拔节生长的声音。刚刚有一个和尚死了,刚死便化作了养料,他有那么旺盛的欲望,旺盛强烈到顾不得佛门戒律。他的欲望浇注了那些树木,使他们在夜里发了疯地生长。

沈菀加快脚步往园门外走着,井台边有一丛紫竹,叶子落得尽了,枝子枯秃秃地指向天空,疏影纵横。空气里充满了风露,月光铺在落叶上,仿佛下了一层白霜,寒光凛然,踩上去沙沙作响,越发显得杀机四伏。沈菀出门的时候未来得及穿外面大衣裳,到这时候才觉得冷,停下来犹疑了一下要不要回房取衣。然而想到房里的死尸,不禁脚下趑趄。忽然听得“扑忒”一声,一只肥大的蝙蝠张开翅膀横空飞去,那些月光洒满的落叶仿佛都跟着舞蹈起来,打着旋儿扑面而来。就仿佛和尚忽然活转了,又或是他的灵魂已然出窍,化成了蝙蝠。

沈菀趔趄了一下,定一定神,方晓得不过是起了一阵风。然而吃这一惊,身上沁出一层细汗,又早被风扑干了,越发沁凉。她扒着井台,身子软软地坐下去,仿佛看到那幽深阴冷的井底,有个女人在对她招手。那女人被投入井里时,还没有死,但很快就要死了。她拼命地挣扎,想从井里出来,尖尖的手指努力地扒着沿壁,抓下一块又一块的青苔,青苔太滑了,她抓不住,最后力尽了,便死在水里……

沈菀打了一个寒颤,站起来接着走。这是又一次选择,或者说,赌博。赌赢了,就离公子更近一步;输了,就死在这井里也罢!

因为是节下,明珠难得地留在府里,没有住到外面去,却也仍与觉罗夫人分房而寝,睡在前院退堂阅事厅里。刚躺下,忽然管家来拍门,说西园沈姑娘求见,不禁又惊又疑,口里只说:“晚了,让她有事明天说吧。”

管家道:“我何尝不是这样说?无奈沈姑娘急得很,说有大事要禀报老爷,死活要见。她是重身子的人,顶着风出出进进的也不容易,我又不好同她犟,怕急坏了她,只得来回老爷,看是怎么样?”

明珠越发诧异,只得披衣起身,来至外间,在黄梨木灵芝献寿鹿角椅中坐定。管家送上参茶来,明珠含了一口,慢慢咽下,这方命带进沈菀来。

沈菀进了门,恰如当日进府来在偏厅第一次见到明珠时一般,扑地便跪,满脸泪痕道:“老爷救命,有个和尚调戏我,被我杀了。”

“你杀了人?”明珠大惊,不禁放了茶杯,急问,“在哪里,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尸身还在我房里,我给他酒里下了毒。”沈菀咬一咬牙,也不等明珠问她哪里来的毒药,便合盘托出,“毒药是我从大殿偷来的,就是旧年五月三十皇上赐给公子的那丸药,我给和尚吃了,不想他便死了。”

明珠只觉脑子里“轰”的一下,浑身的血往上涌,眼前一阵发黑发眩。皇上赐药时,曾有一句话,说巡边回来,会亲自往府中探望容若。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这个儿子是保不住了,死定了。

自古以来,皇上亲自视病都等于催命,与“赐死”无异。边境的地图是容若亲手绘就的,然而这次开战在即,皇上却对容若忽然冷落起来,连巡边也未让扈从。容若被迫告病,一要给众人一个理由,二也是给皇上一个台阶,或者说,一种试探。而皇上还了招,就是赐药,并且,还备了一个后招——“视病”。容若不死如何?

儿子死后,明珠几次想把那丸药拿来检验,却终究不敢,也不忍。没想到,却被眼前这个小女子给拆穿了。他忍不住定睛重新打量沈菀。这小女子还真能给自己制造惊奇啊,两次三番,都让他这样匪夷所思。看不出她模样儿柔弱娇俏,倒有胆量盗药、杀人,还敢明目张胆地跑来告诉自己。

不,她不是来找自己求助的,而是来向自己质疑。她要的可不仅仅是处理和尚之死的办法,而是寻找容若之死的答案。

事到如此,明珠只得说:“你起来,且坐下,慢慢说。”

沈菀更不迟疑,便将自己怎的怀疑公子死于非命,年前陪官氏打扫大殿说起药丸时怎的顺手偷走,又今晚自己正在看书时怎的被那和尚推门进来,因怕惊动了下人传出去口声不好,只得虚以委蛇,却将药丸下在酒里骗他服下,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只瞒住了自己在双林禅寺放火烧棺,且与和尚有染一节。

明珠暗暗称奇,颜色几动,半晌,长叹一声说:“既然你早对此事起疑,我也不瞒你。皇上赐药,我一直心疑,却始终自欺欺人,不肯验证。须知道,为人臣子,伴君如伴虎,最重要的是谨小之心,最要不得的,却是好奇心。皇上赏赐,做臣子的只有谢恩的份儿,便知道是毒药,也要假装不知道,那又何苦去知道呢?”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似有无限难言之隐。

而沈菀已经听到了他没有说完的话,那就是“你何苦多事,强行揭开真相,拆穿那圣恩隆重的灵丹是毒药呢?”她并不肯理会这指摘,只问:“皇上为何要杀公子?”

明珠顿了一顿,清心直说:“这个,却连我也不知,所以也才不愿意知道这药是否有毒。”

沈菀又问:“是因为惠妃娘娘吗?”

明珠又是颜色一动,定睛问:“这话从何说起?你又何故有此一问?”

沈菀拿出应付水娘的话来,半真半假地道:“因为公子从前同我说过惠妃娘娘在府里时的事,也因为公子的词,《临江仙·谢饷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

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

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那首词,是纳兰误考后,送给恩师徐乾元的。当年徐乾元见了词,便猜他心中另有隐痛,却从没有开口问过。如今,徐乾元一直未解的谜团,沈菀替他问了出来。“当年公子以病未能廷对,其实,是为了惠妃娘娘吧?”

沈菀望着明珠,一双水波盈盈的眼睛黑白分明,她的话也黑白明白,“那一年,惠妃娘娘诞下龙嗣,想来宫中自然有赏赐送达府里,公子见了,打击一定沉重。所谓‘谢饷樱桃’,其实谢的不是徐大人的樱桃,倒是宫中的赏赐,可是这样?”

明珠在心中连连叹息,想不到这小女子冰雪聪明,竟然能从一阙词里猜到那么年深岁久的往事隐情,不禁点头叹道:“你猜的不错。不过,只猜对了一半。冬郎以病误考,一半是为了娘娘;另一半,却是为了我。”

那一年,对于纳兰父子,都很难捱。只不过,明珠是因为政局,容若是因为情伤。

然而明珠府里,却偏偏在设宴,并说是双喜临门:纳兰成德乡试占捷,一考中举;纳兰碧药在宫中生下龙种,即皇五子胤禵。

明府里张灯结彩,喜乐盈门,明珠连连对来客说着“同喜,同喜”。他却不知道,碧药娘娘得子,对容若来说,并不能算是喜事。也许他知道,他是存心,故意对这个太子之选的皇五子的降临表示出夸张的欣喜,好让儿子死心。他本不是轻狂的人,本不该这样大张旗鼓地庆祝,不该把自己的野心暴露得太明显。然而不如此,容若如何肯忘记碧药堂姐,另娶他人?

何况,明珠还有另一番心事,就是平西王吴三桂在广西势力益大。朝堂之上,关于平藩的争议向来分为两派,一派以索额图为首,主张安抚;另一派,便是明珠,力倡削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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