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爱上一只唐朝鬼(人鬼情系列之六)(30)

“爸,爸……您别说了。是我错,都是我错,是我害了妈妈!是我不懂事,妈妈是最好的妈妈,最好的,妈妈,妈……”

我嚎啕起来,一声接一声,不能扼止。爸爸说,我从小喜欢流泪,却从不肯出声哭泣。可是现在,我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那样嘶声嚎叫,甚至激动得忍不住跳起来,握紧着拳,疯狂地捶着自己的头,又伸出手掴着自己的耳光,一下又一下,将两面颊都掴得肿胀,却仍然不能抑止心中刀剜般疼痛的悔恨与自责。

哥哥和夏九问一边一个强拉着我的双手,叫着:“艳儿,艳儿,不要这样,妈妈的死是个意外,并不是你的错,不要太责怪自己……”

可是我已经完全陷入混乱,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挣开两个大男人的手猛地向墙壁撞去,九问的高叫声中,哥哥箭步冲上挡在我身前,我们两个人一齐滚倒在地,我终于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午夜时分。哥哥守在我的床前,不待我询问,第一句话便说:“爸爸已经睡了,没事的。”

“哥,谢谢你……”一语未了,嗓子已经哑了。

哥哥无言地拍拍我,也红了眼圈。

母亲的死,让唐禹在一夜间成熟许多。我第一次发觉,哥哥原来如此亲切可爱。我同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妹,今夜才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心灵相通的亲情。

妈妈的追悼会上,来了许多人,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家的朋友竟有那么多,那么多爱着我妈妈、惋惜她的离去的好心人。戏行的旧姊妹们在妈妈灵前唱起《葬花词》:“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我在合唱声中清楚地辨认出妈妈的声音,她也在一起唱,认真地、不欺场,完成她生命最后的演出。

我甚至真切地听到她对我的呼唤:“艳儿!”

“妈妈!”我本能地向前一冲,几乎跌倒,幸而被一双手扶住。

我回头,那是一位高贵哀凄的中年女子,合体的黑色套裙,端庄的脸,关切的眼神,看在眼中,有说不出的熟悉亲切。她问:“艳儿,好吗?”

但接着哥哥过来牵着我的手对来宾一一答礼。再回头时,那女子已经不见。

我不知道她是谁。

事后,哥哥问:“那位是谁的客人?”

我答:“或许是妈妈的朋友。”

父亲说:“不会,你妈的朋友我都知道,这个人,没见过。”深思一下,忽然抬头定定看着我,“她长得和你像得很……艳儿,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

父亲沉吟:“会不会……”

“不会!”我断然说,“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给予我关心、爱护、抚养我长大,是我一生一世唯一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周青莲。”

从此我们再没有提起这件事,我也再没见过这个人。

或者说,是我刻意不想见到。

我没有告诉父亲,那位女士其实后来又与我联络过一次,希望约我一谈,但被我婉拒。

我并不想知道她是谁,亦不关心她要说什么。小时候,我是一个有过太多幻想的女孩,但父母的爱已经让我所有的幻想成真。我不再需要其他的真象。

办完妈妈的丧事,爸爸仿佛突然衰老了十年,听力视力都大不如前,频频叹息,同他说话要重复好几次才听得清。

我十分担心,几乎不想回洛阳去。但是哥哥催促说:“放心,这里有我呢。好好演戏,咱家虽然也算半个粉墨世家,可是妈唱了半辈子,一直没唱出名来,这个心愿,就靠你来完成了。”

走的前夜,我终于在城头和秦钺见了一面。

我问他:“你说人是有灵魂的,那么我妈妈的灵魂在哪里?我可以再次见到她,当面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吗?”

秦钺怜惜地摇头:“你太自责了。你妈妈的死,是意外,同你没有关系。不要这样虐待自己,这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更会伤害活着的人。”

“可是我甚至不能梦到她,她的灵魂也不肯来看我。”

秦钺说:“灵魂,也有不同的形态,以不同形式和状态而存在,你母亲并没有日日夜夜地回护在你身边,并不是因为她不爱你,只是表达方式不同。她对你的爱是永远不变的,就像和风细雨,以你不曾察觉的方式爱护着你。所以,只有你好好地活着,才是对她最好的回报。否则,你就太辜负她了。”

“可是我甚至没有给她削过一只梨。”

“那么现在削一只吧,也是一样的。还有,更好地对待你的父亲。母亲的爱从来都是无条件的,如果一定让她说出要求,那么照顾你的父亲,便是她对你唯一的心愿了。”

“我已经决定搬回家住了,永远照顾他。”

“那么,更可以不必再为自己过去的疏忽自责,应该学会自己原谅自己。”

“可是母亲会原谅我吗?”

“她从没有怪过你。”

“那么,她还在为我们不是世界上最相爱的母女而感到遗憾吗?”

“不会。相反地,她为终于为你所理解而由衷欣慰。”

“秦钺,告诉我,灵魂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

“就同现实世界一样,也有正与邪,善与恶。只有人类世界永远消灭了仇恨与丑恶,鬼魂世界才会得到和平与祥宁。”

“你的意思是说,所谓灵魂就是人的心?”

“也可以这样说——是人性中不灭的东西,在肉体消失后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天地间,所形成的一种气场。他们因为未完的恩仇,或者未了的心愿,而留恋人世不忍离开,并因生前禀赋的德行而化为善恶两气,势不两立,正如人的世界一样。”

一根看不见的针牵着温柔的线将我破碎的心一点点缝合。

我问秦钺:“宇宙中,像你这样的灵魂很多吗?”

“很多,很多。但是我们只因情感而存在,也因情感而有不同的际遇。不但你不可能看到我们每一个人,即使我们自己,也因为际遇的不同,而只能彼此擦肩而不相知。”

“也就是说,你同我是有缘的,所以只有我可以看到你。”

“正像你所说,是你呼唤我的名字使我重生。”

爱人是爱人的天使。在爱人的眼中,对方永远是世界上最好、最完美、最伟大、具有起死回生、转换乾坤、超越一切能力的异人,永远是这一个,不可混淆,不能取代,无论是人是魂,只要爱,便都是一样。

走的那天,九问来车站送我,在我临上车前,他突然问:“你的心上人,就是你哥哥吧?”

我只觉匪夷所思,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如此奇特的想象。

九问说:“我说你怎么那么坚决呢,那天听到你父亲的话我才知道,原来你哥哥不是亲哥哥,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说我比他迟到上千年了。你的爱情,是从襁褓时代就已经注定了的吧?”

我十分意外,想不到他竟会得出一个这样趣致的结论。不过到这时候,我已经很了解九问同我自己。爱一个人,眼中就只有对方,再也看不到其他。但九问不是这样的人,他看到什么,便想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可是他的心他的眼,却仍在整个世界周游,不肯停留。不不不,那不是爱,是占有欲。

我于是由得他误会下去,这样也好,至少可以省却解释的烦恼。

我终于又一次起程了。

再回洛阳,我的眼中已经多了一种破碎的东西,一种无法挽回的伤痛——母亲用她的生命镌刻在我的生命中那种伤痛。

悲伤像一袭超重的皮裘将我包裹,我知道今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西安到洛阳,洛阳到西安。这,也正是婉儿陪伴武则天一次次走过的路程。

几乎每一次,都要经过新的杀戮,新的死亡,新的仇恨与政变。废贤立显,五王之乱,神龙革命,剑刃二张,中宗当朝,韦后乱政,还有隆基平逆,逼杀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