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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一只唐朝鬼(人鬼情系列之六)(29)

要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其实我是多么地爱我的父母。

即使他们并不是我亲生的父母,即使他们一直对我略嫌冷淡。可是我一生人中,毕竟他们是最亲近最疼爱我的人。在我嗷嗷待哺的时候,是妈妈亲手喂我的奶;在我生病发烧的时候,是妈妈守在我的床边。她的恩德,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不,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报答过。如果妈妈再也不能醒来,那么我一生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妈妈,不要死!

等我回来!等我回来照顾你,报答你!

不要死!不要!

然而,我的祈祷终于没有留住母亲。

当我赶到医院,迎接我的,是哥哥哭肿的眼睛和爸爸突然全白的头发,爸爸握着我的手,颤抖地说:“艳儿,你妈去世了,她是睁着眼走的,我想,她是想等你回来见一见你呀。”

我一呆,整个人如被施了定身法,不能动弹。

唐禹“啪啪”地打着我的耳光:“艳儿,醒醒!艳儿!”

“妈,”我呆呆地低语,“我要去看妈,我去看妈妈!”随便走到一间病房门前,就要推开。

爸爸拦住我,老泪纵横:“你妈,已经送进太平间了。”

“我去太平间看妈。”我转身便走,未到太平间门口,却忽地腿一软,跪倒下来。

“太平间”三个字触目惊心,直到这时候我才清晰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妈妈去了!躺在太平间的,已经不是妈妈,而只是一具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躯体,她将再也吃不到我亲手剥的桔子!

牙齿将嘴唇咬得渗出血来,我浑身哆嗦着,像一片枯萎在风中的叶子,却只是哭不出来。

哥哥摇撼着我:“艳儿,你哭啊,你哭出声来啊!”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他,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我哭呢?

哥哥对着我劈面又是一掌:“艳儿,哭吧,妈妈死了!死了!”

“妈!”我终于声嘶力竭地哭起来,整个人瘫软下来,一边爬向太平间的门,敲着,砸着,妈妈,回来!让我再见一见你,让我为你削一只水果,让我有机会伏侍你,报答你!不要!不要这么残忍,把那么多的恩德施在我的身上,却给我留下一世的遗憾。

妈妈!

上官婉儿的心声

晚上,我几乎是从北门爬上城墙的。可是今天不是十五,无论我哭得多么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秦钺都不会出现。

第一次,我为自己幽明异路的伟大爱情感到遗憾和不足。

在锥心刺骨的疼痛中,我需要的,不只是心心相印的信念,更还要手手相牵的安慰。

在泪水和软弱面前,再伟大的灵魂,再深刻的道理,再智睿的语言,也不如一个简单的拥抱,一只为我擦拭泪水的温暖的手。

从没发现城上的夜晚是这样地荒凉凄冷。早蝉的稀疏的鸣声只有使它更加寂寞。天上没有月亮,而星光被风扯得支离破碎,连同我的灵魂,一并被扯碎绞曲,混在其中。

黑暗将罪孽感一点点敲进我的心里。心上千疮百孔,再难愈合。

整个夜晚,我就这样抱着膝盖孤独地坐在城头,哭泣,流泪,守着一个醒不来的恶梦。

任由长发在夜风中迷乱地狂舞。

天终于一点点地亮了,是阴天,如我心情一般的晦暗。

我蹒跚地下了城墙,在门口遇上闻讯赶来的夏九问。

忽然间,我的心变得无比软弱,抓住他的胳膊说:“九问,可不可以借你的肩膀给我?”

伏在他怀中,我放声大哭起来。

九问紧紧地拥抱我,轻抚我的长发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着安慰的话。

而我已经冷静下来,轻轻推开了他。

九问说:“唐艳,何必这样克己,你真地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我悲哀地摇着头:“九问,不要在这个时候同我讨论这个问题,求你。”

“那么至少,让我今天陪你吧。”九问要求。

我低头想一想,说:“好,你陪我回家看父亲吧。”

父亲与母亲相爱半生,随着母亲的离去,仿佛他一半的生气也随之而去,整个人崩溃下来,变得木讷而迟钝,要么半天不说话,要么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录音机里一遍又一遍,放着妈妈的声音:

“自执手临岐,空留下这场憔悴,想人生最苦别离。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正是《倩女离魂》。

哥哥告诉我,从医院回来到现在,爸爸还没喝过一口水呢。

我同哥哥一边一个,捧着饭菜劝他:“爸爸,多少吃一点吧,如果您再有什么事,可教我们怎么办呢?”

爸爸缓缓睁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哥哥,忽然老泪纵横:“我本想,咱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起码还有几十年的快活,没想到,你妈妈居然走得这样快……”

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抛下来,哽咽着说:“爸,妈妈不在了,您还有哥哥,还有我,您要保重自己呀!”

父亲却只是悲伤地摇着头,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只沿着自己的思路喃喃着:“你妈走之前,一直叮嘱我,要想办法把你的镯子给赎回来,那是我们欠你的。我知道,你在心里怪我们,你妈妈也很清楚,可是她跟我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怎么做才能让你喜欢。她自问一直很努力地做一个好妈妈,可是在这件事上,是她错了,她欠了你,那些镯子是她心上的一块病……”

“爸!”我膝下一软,跪了下来,“爸,是我欠你们的,我欠你和妈妈太多了,以后我会好好孝敬您。您原谅我吧!”

哥哥自身后抱住我:“艳儿,别哭了,你也要保重,爸爸老了,你别太在乎他的话,别太往心里去,知道吗?”

我哭倒在哥哥的怀中,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哥哥不住地轻拍着我的背,劝爸爸:“爸,别再说这些了,艳儿会受不了的。”

然而爸爸的倾诉一旦泛滥就再也扼止不了,这是他一日夜来第一次开口说话,想不给他说也不行。

于是爸爸从23年前在大明宫遗址旁拾到我说起,一直讲到我上大学、租房另居、不打招呼地辞职、外出拍戏、除非节假日极少回家、回来了也从不肯留宿……他那样滔滔不绝地讲着,每一句,都是一记狠鞭,鞭笞在我痛悔难当的心上。我第一次发现,原来23年的父女相处,对彼此都是一个漫长的折磨,我们双方用爱累积起来所得到的,却是没完没了无形无色的痛苦与委屈。爸爸说,其实每一个我独自流泪的夜晚,他与母亲也都辗转难眠,可是他们不知道该怎样与我沟通。我不是他们的亲生,而且是个女孩子,一个敏感又易感的女孩,他们没有经验,该怎样做这样一个女孩的养父母。他们从没有后悔过收留我,抚养我,因为我一直是个懂事而上进的好孩子,可是,他们二十多年来却一直因为我过份的懂事与好强而感到尴尬,他们怕见我流泪,却也烦恼于为什么我不能像普通孩子那样无顾忌地大声哭泣。他们一直想做一对开明而正直的父母,所以从未欺骗于我,把我当成朋友那样尊重,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脆弱的心灵,可是事实证明,他们仍然做得不够好,我仍然一天比一天离他们更疏远,更隔阂,甚至不愿同他们再生活在一起。

“艳儿,你3岁那年,已经开始识字,会独立看书,看连环画。你总是挑那些《白雪公主》啦,《艾丽丝漫游仙境》啦,《苦儿流浪记》啦的来读,你妈妈很担心,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说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要离家出走,去流浪,漫游,寻找你的生母。你从小就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又特别有主见,我们真地很害怕,害怕你会把故事当成真实生活,自己去身体力行。所以我们从不敢苛责你,甚至不敢大声对你说话,生怕伤害了你,会让你做出过激的事儿来,可是你还是不领情。你妈妈一直说,她真是失败,不懂得怎样做一个好妈妈,怎样才能让你满意,她走得很遗憾,说临走不能看你一眼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惩罚她没有做一个称职的好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