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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一只唐朝鬼(人鬼情系列之六)(7)

我从来没有小过。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千年的妖精,委身于一个童年的躯壳,度过恒久寂寞的生涯。

到这个时候和黛儿才算真正言归于好。

暑假临近时,黛儿提意:“今年假期你不要再接家教了,我们去香港旅游怎么样?七日游才几千块,便宜得很。”

我摇头:“便不便宜看对谁而言,要我看,1000块已是天文数字。”

“又不是要你自己拿,我请客好了。”

黛儿大方得很,无奈我承受不起。“古语说得好,无功不受禄,人穷志不穷,贫贱不能移,自尊不可售……”

不待我慷慨激昂地说完,黛儿已不耐烦:“行了行了,谁要收买你那点可怜的自尊了?你也算不得无功受禄,你的任务是陪我嘛。伴游听说过没?跟家教也差不多,都是替人家带孩子。”

“有你这么大个的麻烦孩子吗?”我忍不住笑了,“你还用得着我陪?裙下三千臣子巴不得一声儿,只怕不但不用你出机票,连你的机票也一块儿出了还说不定呢。”

“我就是不想看见他们才要躲到香港去的。”黛儿搭拉着眼睛,吞吞吐吐地,这才道出实情,“阿伦上个月不知哪根筋不对,突然跑到我们家跟我爸妈提起亲来,我妈打电话给我,我当然不同意。我妈就跟他讲道理,说我还小,不打算考虑这回事儿。没想到,那混小子,当晚回去就吞了安眠药,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呀!”我大吃一惊,“救过来了没有?没什么后遗症吧?”

“哪会有什么后遗症?统共吞了十几片,还没睡过去就后悔了,自个儿把他爹妈叫醒让呼120把他送医院洗胃去了。其实医生说根本用不着洗胃,可是他们家就这一根独苗儿,宝贝得什么似的,哪里肯听?反正有钱,扛折腾呗。洗了胃,还赖在医院不走,非说需要观察几天,又天天上门找我爸妈闲磨牙,是我妈让我出去玩几天,说可以去香港看看爷爷奶奶,顺便避避风头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倒有些替她叫冤。虽然黛儿朝三暮四游戏感情的确不对,可是毕竟也没有对谁许诺过什么,阿伦居然会演出这幕自杀闹剧来,未免小题大做。

我由衷地说:“这次怪不得你,是他们无理。”

黛儿点起一支烟,手腕上细细的银镯子互相撞击出丁冬的脆响,伴着她的无病呻吟:“世上男人与女人恋爱结合,大抵不会超过三种结果:一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然心满意足;二是种瓜得豆,种豆得瓜,也未必没有意外之喜;最惨就是我这种,是种瓜也得草,种豆也得草,左右都是错。”

我忍俊不禁:“黛儿我真是爱你。”

“这世上也只得你一个人是真爱我罢了。”黛儿继续长吁短叹,“虽说弱水三千也只需一瓢饮,无奈你却不是我的那一瓢水。”

我更加喷饭。

暑假一天天近了,为了去香港的事,黛儿几乎同我翻脸:“你到底肯不肯陪我?”

我犹豫了好久,终于想出一个让自己心里比较好过的办法。

回西安办手续时,便同养母商量,想拿一只镯子出来送人。

周女士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忸怩,闷了会儿才说:“你的东西,自然你想怎么着便怎么着。只是,这几年你哥哥生意不景气,把你的镯子拿去押了款子,还没来得及赎回来。只怕现在剩得不多,禁不起再送人了。”

说着开了箱子,一层层取出大红绣花毛氅,真丝棉袄裤,小红鞋儿,最后才是三只黄灿灿缠股金镯子。

我不由得一愣:“怎么只有三只了?”但立刻改口笑道,“真巧,还是妈知道我心意,这三只是我最喜欢的了。”一抬头看到妈的脸“噌”地红了,才觉出自己越描越黑,倒像有意讽刺,索性清心直说,“妈,这些镯子是你们捡的,本来就是你的,留下三只给我做纪念已经很好了。其实哥哥真要急用,这三只拿去也,也……”

“也”了两句,到底舍不得,只好把下半截话吞了回去。

母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说:“艳儿,话不是这么说,这些东西是你亲生父母给你留下的,原该是你的,怎么用,都得由你自己做主。就是你哥哥拿了,也是你自己同意的,并不是我们给他的。再说,他也不是拿去不还,是暂时借来押点现金周转,将来是要还你的。不过,做生意的事谁也说不得准,我也怕有个闪失,所以虽然你哥哥说你已经答应把金子借给他了,我还是坚持留下这三只你小时候最爱拿着玩儿的,一旦有个什么事,这些也好给你留个纪念,说不定,将来你还要指望它认回你亲生……”

我知道妈已经多了心,不等她把话说完,赶紧截了回去:“妈,你就是我妈,我还认谁去?你都把我养了这么大了,我还再找个妈去不成?就算这些东西是我亲生的妈留下的,也是留给那捡我的人养我用的,哥哥别说是借,就是拿去打水漂玩儿了,我也不会有一个字不愿意的。我把哥哥当亲哥哥,妈妈倒要把我们生分了吗?”

妈妈听我说得恳切,这才面色稍霁,苦苦一笑,说:“艳儿,你真是懂事,总算妈没有白养你一场。”

换言之,如果我不是深明大义慷慨割爱,她就是白养了我了。

我笑一笑,低下头,心里一阵阵地疼。世上没有免费午餐,更没有一种恩惠是完全无条件、不要回报的。而我对父母的回报还远远不够。在报恩的路上,我甚至还不曾起步,也许,到死我也还不清那笔债。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讨债,有足够的资本挥霍享受,像黛儿;而有的人却注定一出世便要负债累累,偿还不清,像我。

城墙上,我问秦钺:“我们之间,是否也有一笔债?”

城墙不语,只有城头的旗子在风中讪讪地笑。是笑我的可怜亦或可悲?

在广州同黛儿会齐,我取出一只鹊踏枝的缠丝镯子来,正色说:“你的机票是送我的,可不是买我给你做伴游的。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样礼物,我们扯平。”

黛儿是个识货的,一把抢过金镯子,只看了两眼,便大叫起来:“哈,我占了便宜了!我占大便宜了!艳儿,你这只镯子要拿去拍卖,说不定能卖这个数!”说着竖起一只手指来,忽又扳下,一本正经地说,“是你说的,这只镯子是你送我的,将来可不能又要回去,把我这里当当铺!”

“当铺?”我不解。

“是呀。机票才几个钱,你一毕业工作,马上就可以攒足了,到时候可别后悔了,拿着机票钱要把镯子赎回去。”

我笑起来:“说过是礼物了,又有什么赎不赎的?其实看你那么喜欢搜集古董首饰,我早就想送你一样东西了。可是这镯子由我妈收着,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跟她要。”

说着取出我自己留的两只给黛儿看,一只是双龙戏珠,两只金龙尾部纠缠,龙嘴相对,中间有个珠子可以拨进拨出,以为开合的机关;另一只说不出是什么形状,由七八股极细金丝条扭在一起,横向又有极精致的花纹,汇合处却是镂空的云破月来,那云丝丝缕缕,断而不绝,那月一弯如钩,纤细玲珑,拿在手上,有种颤颤微微的心疼感,总怕稍一用力便拧断了金线,可是雕功设计又分明科学得很,相辅相成,十分坚实。

黛儿看一只便叫一声,翻来覆去看不够,听说我原有十八只之多,又羡又叹,又连呼可惜,又忙着细问另外十五只各自是什么样子的,只觉一张嘴不够她忙的。说得我也后悔起来,倒有些心疼那些镯子的下落。

当晚,整夜梦里都是金光灿灿的镯子在飘,照眼迷乱。

第二天我们便随队出发了。

大概是看了太多香港录相,踏足香港时,倒并没感到陌生兴奋,加上无心购物,就更没兴致。但为了陪黛儿,我还是打起精神跟她一家店一家店地逛着。她又极贪吃,从豆浆油条粢饭到天九翅要一一尝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