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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100)

建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跟出来,吃惊地立在屋檐下,看着吴应熊痛苦到扭曲的脸,惊慌地问绿腰:"额驸这是怎么了?"

绿腰心知肚明,在这一瞬间对两个人的心思洞若观火,她同时知道了格格心里有多么在意额驸,而额驸的心里却有多么憎恨格格——只有打心底里的憎恨才可以给一个人力量,让他竟然宁可吞咽发霉的食物也不肯谢罪求饶从而解除误会,他甚至都不肯当面问一声格格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这个误会,绿腰不打算帮他们解开,这可是她走近额驸的最佳契机。她只是简单地回答:"额驸长途跋涉,大概是疲劳过度吧。不如让奴婢送额驸回去歇着。"

建宁纳闷地点点头,只得说:"你叫管家找个大夫来看看额驸,然后再来回话。"

当年,庄妃大玉儿用一碗人参汤劝降了洪承畴;今夜,婢女绿腰则用一碗绿豆汤招安了吴应熊。

绿腰无疑是聪明的女子,在她的浅薄的头脑里也许没有多少可以真正称得上是智慧的思想,然而她却有着女人最灵敏最本能的嗅觉和意识——比如,当她看到吴应熊近乎同情的眼神时,她虽然并不明白什么叫同病相怜,却知道这是一个女人与男人离得最近的时候,也本能地意识到这是自己与主子的地位靠得最近的距离。

虽然在宫中所有关于邀宠的努力都随着建宁的出嫁而枉费心机,然而那几日的攀龙梦,已经让她开拓了眼界,看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她是人还没有飞起来,心却已经高瞻远瞩的。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虽然天生是奴才,却不代表要一世做奴才,只要有机会,也一样可以做主子,做夫人——而那个机会,就是男人。

因此,她决定不让建宁知道额驸食物中毒的原因而任由他们的误会结得越来越深,决定不执行格格的命令让老管家去请大夫——她知道那不需要,民间对付吃坏东西的人有着最简单可行而行之有效的土方法,就是绿豆汤。她来到厨房,亲自看着厨子熬了浓浓的一碗绿豆汤,又亲自端着来送给吴应熊,温柔而怜惜地说:"姑父,喝口绿豆汤吧,解毒最有效的。"然后舀起一勺汤,在自己唇边轻轻吹凉了,再亲手递到吴应熊的唇边去,不由得他不开口。

吴应熊已经吐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纠缠在一起,颠倒撕扯,不能归位,比打了一日一夜的仗更觉得软弱。他看见绿腰进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连拒绝的力气也没有。于是,那清凉解毒善解人意的绿豆汤,经由绿腰的手,一勺一勺地喂进了吴应熊的口,他们的关系就在那汤汤水水中不易察觉地亲密起来,流淌起来。

他睁开眼睛,想勉力说句谢谢,而他惊讶地看到,顺着绿腰那艳妆的面孔,流下了两行清泪——她在为他流泪,为他心疼呢。他立刻便感动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而这是第一个为他流泪的女人。这是一个男人最软弱的时候,也是一个女人征服男人的最佳时机。此刻的他,有多么仇恨建宁,就有多么感激绿腰。

都说"小别胜新婚",然而这一夜,建宁仍是孤衾独枕地度过。她躺在那雕花飞角的大床上,看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秋意凄凉。她想额驸现在怎么样了呢?自己本来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的,可他一回来就病成这样,哪还有心思叙旧呢。她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她来,还记不记得为她『射』乌鸦的往事。

她很想去看看他,像一个真正的妻子关心丈夫那样,问问他好不好,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可是不知怎么,进府这么久,虽然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却从没有走进过额驸住的东院。或许是因为女孩子本能的羞怯与矜持,或许是因为言说不清的敬畏与尊重,她竟不敢冒然打扰他。她忽然有些羡慕绿腰,为什么绿腰这时候可以陪在他的身边,而自己反而不可以呢?

绿腰很晚才回到上房,脸红红的,吞吞吐吐地说额驸已经吃过『药』睡了,说谢谢格格的关心。建宁望着窗帘上的绣花,毫无睡意,反而让绿腰把烛花翦得更亮些,问她:"额驸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了。"绿腰有些心虚地回答,"额驸病得很重,回去后就躺下了。"

"他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额驸睡着了。"绿腰再次回答。

建宁点点头,眼望着帐顶,半晌却又问:"他怎么会吐得那么厉害?"

"许是路途辛苦吧。"绿腰的声音细不可闻。她这是第一次了解到,原来在建宁的心底,蕴藏着这么深的爱意。她纷繁而迅速地动着心思,调整和布署着自己的计划,该是助格格一臂之力教授她媚夫之术呢——那是每个女人天生的功能,惟有这位格格不会、不懂——还是引着她向背道而驰,而把额驸的爱全部留给自己?

建宁没有给她更多的思考机会,就再次催促地问:"我想去看看他,你说好不好?"

"不好。"绿腰脱口而出,并做出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建议,"额驸吃过『药』睡了,倒是不打扰他的好。不如等明天额驸醒了,格格在园里摆个接风宴,让厨房做些好吃的,再让戏班子唱几出好戏,给额驸洗尘,阖府好好热闹一天,不是更好?"

建宁虽然天真,也隐约觉得吴应熊没有那么简单,只是一席宴一台戏就可以取悦的,然而也想不出别的主意,只得说:"好吧,你明儿一早去厨房传令,宴席就摆在院子里好了,叫戏班也都准备着,看额驸喜欢听什么戏。"

宴果然是盛宴,戏台前排起九折软屏,雕花大案,居中自然是格格与额驸的檀木靠背大椅,两边茶几上为管家与教引嬷嬷也都设了座位,再后面是体面些的吴府老家人,在假山下另设一桌。就连小厮、绣工等虽然不能上座,也都在屏风后席地而坐,大条案上铺着大方巾,盘里堆着些瓜子糖果,随意取食。

戏也确是好戏,全本的《牡丹亭》,唱出了情天恨海,唱出了宇宙洪荒。建宁是一听开锣便全神贯注的,不禁喜形于『色』,向吴应熊道:"这戏班子好吗?听管家说,这已经是京城最好的南戏班子了。"

她絮絮地告诉他:"戏里的人一招一式都是有原因的,你看她举起袖子遮着脸,这就是在哭了;她把袖子甩出去又收回来,表示她心里很慌『乱』,拿不定主意;还有那扇子,文扇胸,武扇腰,丑扇腹,媒扇肩,都是很有讲究的……"她说着,却发现丈夫置若罔闻,不禁错愕,"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吴应熊生平是最恨这些虚头花势的,而且刚刚吐得筋疲力尽,越是大鱼大肉就越视如砒霜的,更何况还有笙锣盈耳,头昏脑胀,简直是种酷刑。可这是格格的旨意,他除了苦笑点头,又能如何呢?

一段开场后,菜便上席了。冷盘八荤八素,有银鱼、鸽蛋、麻辣活兔、八珍烧鸡、冷片羊尾、丝窝、虎眼、果饼、松糕等,热菜却只一道,谓之"一了百当",这还是建宁出嫁前,琴、瑟、筝、笛四个合计着送她的礼物:一本大内食单。其中尤以这道"一了百当"做法最为独特:用牛、羊、猪肉各三斤剁烂,虾米半斤捣末;川椒、马芹、茴香、胡椒、杏仁、红豆各半两为细末;生姜十两切成丝;麦酱一斤半;腊糟一斤半;盐一斤;葱白一斤;芫荽二两切细,以上等香油炼热,然后一齐下锅炒熟,候冷装入青花瓮里封贮,随时食用,调成汤汁,味道十分鲜美,如一唱三叹,回味悠长。另外又有辽宫换舌羹一道,用玉板笋和白兔胎做成;酒是元宫名饮"醉流霞",甘醇浓艳,俱是民间不可得之物。

每上一道菜,建宁便命绿腰布到额驸碟中请他尝鲜,并且不住问"好吃吗?"吴应熊每吃一口,都要费尽极大的力气压抑住那种作呕的**,而那道"一了百当"更让他酸水上涌,如坐舟中。他侧视着坐在身畔的建宁,真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刁钻无礼而又虚伪无聊的女子,昨天才赐他发霉的菊花饼,今天又故意摆出满桌美味,令他可望而不可咽,这自然又是她捉弄自己的新把戏了。以折磨人为乐,大抵就是这位不学无术的格格的全部本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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