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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141)

而建宁格格和容嫔娘娘的友谊是众人皆知的,人们原本就知道吴额驸是皇上最宠的臣子,如今又多出容嫔这个靠山,那还不赶紧有多巴结就多巴结、要多卖力便多卖力吗?而"逍遥社"里何师我、陆桐生那些公子哥儿更是借着起诗社、送戏班的名目,隔三岔五地上门献殷勤。

然而向来好热闹、爱虚荣的建宁格格这次却一反常态,对万事都有些懒洋洋提不起兴致,自从绿腰和吴青进府后,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老了。

建宁今年只有二十岁,生平足迹只踏过盛京与北京两地,不在宫中就在府中,未识民间疾苦,不知饿为何物,稼穑耕织更是闻所未闻,五谷不分,六畜不近,生于绮罗丛,长在脂粉地,寒着棉,夏穿纱,从未为生计略萦于心。然而她却觉得辛苦,彻夜不能安眠,片时不可解颐。

二十岁的女子,心心念念惟有一个"情"字,而独独在这个字上,为她一生所欠缺。早在幼时已经父母双亡,所亲近者只有一个皇帝哥哥,然而福临九五至尊,日理万机,又能拨得多少情分在她身上?后来结识了香浮、平湖、四贞、远山这些个闺伴,她们却个个心事重重,城府深沉,所言所行,只教会建宁一件事,就是爱情的辛苦。然后,她自己的爱情来了,果然是好事多磨,深不可测,经历了许多误会、隔阂、疏冷、宽恕、乞怜、垂慕、患得患失、忽冷忽热之后,如今表面上看起来似乎风平浪静了,却是以她的一再退却包容来换取的,是一樽盖着华丽锦袱、打碎了又粘起来的精美玉瓶。

她知道,那樽玉瓶看起来仍然很美,但须珍藏密敛,轻拿轻放,不堪一击。碎的玉瓶永远不可能真正恢复完整,她余生都将带着这伤痕辛苦下去,除了再碎一次,别无选择。于是,在这含辛茹苦与委曲求全之中,她老了,在这如花似锦的双十华年里,不等盛开已经略见凋萎。

这夜,已经熄了灯,忽然绿腰低低地在窗外咳了声,问:"格格睡下了吗?"

建宁原不想理会,却听得窗外又是幽幽的一声长叹道:"绿腰自知罪不可恕,然而对格格的忠心却从未动摇的,若不是为了格格与额驸,也不敢半夜打搅了。"建宁听到"额驸"二字,由不得应了一声:"有话进来说吧。"

红袖早已在外间侍候动静,听到吩咐,忙重新掌灯,拉闩开门,请进绿腰来。绿腰请了安,便在床边矮凳上坐下,觑着颜『色』问道:"额驸今儿没在府上,格格可知道么?"

建宁果然不知道,听了倒微微一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绿腰脸上一红,垂头道:"额驸今儿没来上房请安,绿腰只怕格格以为是被贱婢绊住了,所以特地来格格面前剖白真心。"

建宁不耐烦地挥手止住道:"绿腰,你我从前何等好来,这些年虽有许多误会芥蒂,终不至于连句真心话也说不得了。你有什么话,便直说罢,不必这么吞吞吐吐的。"

绿腰笑道:"瞒不得格格,自从格格许我回府,绿腰敢不小心侍候?既知额驸不在上房,又不曾往贱婢房中去,便替格格留心查问,方知额驸今儿并未回府来。这在从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最近却不是第一次了,格格白想想看,近来京城里正在宵禁,额驸不说深居简出,反越往外走得频,这可不是有蹊跷?昨儿匆匆忙忙慌里慌张的一大早出去,又不叫一个人跟着,又说不是上朝,焉知不是在外面有了什么人呢?"

建宁听了,愣愣地出神,问道:"依你说,咱们却该怎么着?"

绿腰听到"咱们"二字,顿时喜上眉梢,浑身轻得没有二两沉,更加凑前了计议道:"格格要知道真相也不难,只要派几个得力的人跟着,少不得查出额驸去了哪里,同什么人见面。若不与娘儿相干便罢,若是果真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咱们到时再有话说。"

建宁对这些事向来没有主意,只得心烦意『乱』地说:"你同红袖商措着办吧,我明儿早起还要进宫,回来再说吧。"说完翻身向里睡下,绿腰跪安告退也只当没听见。她的心里,已经在想明天进宫的事了。

建宁能够信得过、愿意分享心事的人,始终只有平湖。平湖是另一朵萎在枝上的花,暗香虽在,而艳『色』已凋。她那么冷静明理,对万事万物都有现成的答案,总能在千头万绪中得出最直接的线索,做出最简捷的决定,说出最有效的安慰。就连一意孤行要出家为僧的皇帝哥哥,高僧玉林秀都劝不回,她也能劝得回心转意,又怎会不懂得帮自己指点『迷』津呢?建宁相信,平湖的决定才是最正确、最明智的。

果然,平湖在听完建宁的诉说后,立即否决了绿腰的追踪计划,婉言劝告:"爱就是爱,不论是对等的爱还是不对等的爱,完整的爱还是分散的爱,只要得到了,就是全部。不必斤斤计较,更不可得陇望蜀,勉强求全。"

建宁不甘心:"可是我给他的却是全部啊,除了他,我心里再没第二个人,第二件事。他却不是,他瞒着我在外面安置绿腰,还跟她生了儿子;这还不止,现在他又有了别人,虽然还没有查准,可他近来往外面走动得那么频,回到家来也不肯多说话,一个人坐在往梅树林里,一会儿愁一会儿笑的,不是为情所困又是什么?"

平湖反问:"如果他跟你实话实说,如果你猜的都是对的,你打算怎么做呢?派人杀了她,还是再接一个绿腰回府安置下来?"

建宁低头想了一想,说:"我已经接了绿腰回来,也不在乎他再多娶一个,凭他在外面认识一百个女人,我在额驸府里也照样安置一百个好了。皇帝哥哥三宫六院,何止二三百个嫔妃?可哥哥眼里就只有董鄂妃一个,董鄂妃死了,哥哥伤心得连皇上都不想做,喊着闹着要出家。宫里宫外的人都说,若不是你拦着,哥哥这会儿早上了山做和尚了。可见做不成惟一,能做第一也是好的。我只恨他不肯对我坦白,既为夫妻,何事不可商量,非要隐瞒于我,可见那女人在他心里比我还重。"

平湖道:"依你说,董鄂妃原比这宫里所有的后妃都更得意,只要皇上在心里认她做第一个,就算宫里再有多少个妃子也是无谓的,是吗?可皇上自己却不这样想,直至皇贵妃死后仍以不能封她为后为憾,这可不是得陇望蜀?皇贵妃虽然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却青春早逝,幽明异路,终究又于情何益?皇上冷落后宫,独宠董鄂,伤了那么多嫔妃的心,那些人又情何以堪?我拒绝面圣,你一直不赞成,其实皇上见不到我却会记住我,同皇上见到我的面却不能记在心上,孰重孰轻呢?皇上想念皇贵妃而见不到皇贵妃,你以为这便是得到,那又何必强求我面圣,强求在一起的片刻呢?情之为情,概因无可名状,无可限量,才弥足珍贵;倘若强求形式,那便不是真情,而是贪欲了。"

建宁一时转不过弯来,蹙眉道:"那你的意思,到底是在一起的好,还是不在一起的好呢?"

平湖道:"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都视乎你是否动了真情,倘若遇到合适的人,交付了一生的真情,那便是得到,至于得到的是多还是少,却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

建宁道:"依你说,情之为情,原只在乎真假,却没有多或少。那么我倒想问问,隔河相望一生,与执手相看片时,哪个更可贵呢?"

平湖道:"能够隔河相望,已是缘份,若能相望一生,更是情中至情;执手相看,亦是缘份,即便只有片时,也当珍惜。就只怕执手片时便向往一生相守,隔河相望则必索舟楫遥渡,如此得陇望蜀,则永世不能餍足,又怎么会快乐呢?"

建宁若有所悟,又问:"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嫁了额驸,得以与其相守,便当知足,可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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