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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39)

交换秘密是少年人构建友谊的重要桥梁。一君一臣在倾刻间把对方当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挚交,都急不可待把自己最重要的秘密推心置腑。而且最重要的是,顺治觉得吴应熊的话听起来好耳熟,就仿佛是替自己说出来的。然后,他如梦初醒地明白了,这也是他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烦恼,自己的爱情。他的心底,也藏着一个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女孩,他也把那个突如其来悄然而去的女孩弄丢了,他也在无望的等待中执著而缠绵地思念着渴望着,这可真是太巧了!

"我也认识一个女孩……"这也是顺治第一次跟同龄的男孩子说起那个神秘的汉人小姑娘,他惆怅地说:"你毕竟还知道她的名字叫明红颜,而且和她说了那么久的话;我却是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而且就那一次聊天,她还时嗔时喜地,没有好脸『色』。我是发过誓要封她做妃子的,可是宫里选秀的规矩必须是旗人女子,所以我就算颁旨天下,也是不可能找到那个女孩儿的了。"

"可你是皇上啊,你可以颁一道旨,允许汉女入宫,以表示满汉一家的决心。"吴应熊献计,忽然想起一个顾虑,小心翼翼地补充,"可是,如果明红颜也中了选,皇上可不能据为己有,要把她指给我。"

顺治大笑:"我偏不,你不是说满汉一家吗?我自己呢娶一位汉妃,你呢,我就偏赐婚一位满洲格格给你。"

吴应熊明知皇上是开玩笑,故意苦着脸说:"那可惨了,我们汉人讲究女子要"三从四德",是要"未嫁从父,已嫁从夫"的,满洲贵族的规矩可是夫凭妻贵,我要是娶了一位格格,还得天天给格格磕头请安,可真是苦差事。"

顺治说:"我也觉得汉女比旗女好,又温良恭俭让,又讲究文采女红,你的那位明姑娘,是不是很温柔很漂亮?"

"不仅仅是漂亮。"吴应熊陶醉地说,"是一种艳,冷艳,像雪地上的一株梅花。"其实那天茶馆附近是不是有梅花树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可是记忆的背景里是有的,就在大雪深处,随着她的身影一道出现。直到今天,他想起那天的情形时,鼻端仿佛还能嗅到幽幽淡淡的一阵梅香。

"雪地中的一株梅花。形容得太好了。"顺治赞叹,"我说那个汉人小姑娘,也是那样一种气质,一种神韵,冷艳香凝,就像雪地里的梅花,又傲气又神气!"

吴应熊问:"那么你觉得那个小姑娘是你见过的最美的女孩的吗?"顺治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那倒未必。她只是有种特别的韵味,像冰花,整个人是透明的,反『射』着太阳光,晶莹玲珑。其实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能有多美呢,也就是"明眸皓齿"四个字罢了,若论漂亮,也还不及十四妹建宁格格。"吴应熊听了"建宁格格"四个字,眼前立刻便出现了一个刁蛮骄横的小公主形象,不禁苦笑摇头,不敢苟同。

顺治并不知吴应熊当初『射』鸦原是被建宁陷害这段隐衷,只笑道:"你不相信?十四妹真的是后宫里最漂亮的格格,又聪明,可惜不肯多读书。"又问,"那么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是明姑娘吗?"吴应熊也认真地想了想,道:"也不是。"顺治诧异:"居然不是?那么又是谁?"吴应熊有些羞郝地回答:"是陈圆圆?"

"就是那个"『色』甲天下之『色』"的陈圆圆?"顺治大为好奇,"那个陈圆圆,到底长得什么样子,真的有传说里那么漂亮吗?"

"她,不仅是漂亮,还很特别……"吴应熊娓娓地讲述起来。他本来应该是恨她的,因为她给他的童年和少年带来了那么多的羞辱和压抑。早在见到她之前,他就常常听到母亲念叨着她的名字,母亲把她叫做"贱人"、"婊子"、"娼『妓』",用各种恶毒的肮脏的词汇来形容她、诅咒她,因她低贱的蒲柳出身和高超的狐媚手段。小小的吴应熊听得久了,虽然不是很懂得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却也知道"陈圆圆"三个字即代表着邪恶与灾难。然而切身之恨还是来自于真正的战争,来自于大明的覆亡,最重要是大明覆亡多少是由于父亲的叛国。

天下人都知道,吴三桂是为了陈圆圆才变节的,"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那真是弥天大祸、千古奇耻。父亲从此牢牢戴上了"天下第一大汉『奸』"的罪名,而吴应熊的一生也打上了汉『奸』之子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他恨陈圆圆,恨这个给母亲制造了无数眼泪、给父亲带来了千古骂名的风尘女子。可是,他却从第一次在宏觉庵里看到她时,就彻底地原谅了她,甚至,『迷』上了她。是一个少年对成熟女子的『迷』恋、尊重,更是一个凡人对于世外仙姝的仰慕、甚至崇敬。

那时候她已经洗净铅华,成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姑子,深居在庵堂里,以青灯木鱼为伴,抄经诵佛为生。冉冉青烟憔悴了红颜,喃喃纶音代替了歌声,她再也不是传说中那个千娇百媚、"『色』甲天下之『色』,声甲天下之声"的绝代佳人,再不是那个风情万种、"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秦淮名『妓』。她那么沉默,那么安静,那么心如止水,那么玉洁冰清,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就是这个女子曾经颠倒众生,倾覆历史,左右了明、顺、清三朝的风云变幻。小男孩尚不懂得分辨一个女子的美丽,但是却已经本能地觉得她好看,那种好看是蕴藏在她的眉梢眼角、举手投足、每一个眼神、每一声呼吸里的,她和他们谈论茶道,讲解佛经,非但没有半分风尘味,甚至不带一点烟火气,比他生平所见的所有女子都清秀,优雅,而且可亲。从此他便『迷』恋上那世外桃源的去处,倾慕那世外仙姝的女子,醉心于那女子侃侃而谈的茶道禅经。有时候父亲忙于政事,久不返家,他也会借着给庵堂送香油口粮的机会独自前去探访……

"我就是跟着圆圆阿姨学会的喝茶。"吴应熊最后说,"圆圆阿姨说过:一杯茶,总得有茶水,茶叶,茶杯。再不讲究器具环境,这三样总不可省,不然就不成为一杯茶了。我父亲虽然派了许多人去伏侍她,可是她洗杯、煮茶,从不肯假手于人,连泉水也是亲自从山下挑上来。她说,这辈子她没真正做成功过什么事,能歌善舞只是害了她,皈依佛门也不能避开红尘,就只有煮茶喝茶这件事,是她可以自己一手一脚来完成的,所以,她一定要亲手做好它,做成一杯属于自己的茶。"

顺治悠然神往,赞叹道:"没想到风尘中也有那么出类拔萃的女子!从前听人说秦淮八艳,只当青楼里哪会有什么明珠美玉,不过是文人墨客的夸张渲染罢了。如今听你说起陈圆圆,才知道传言不虚,什么时候能真正见识一下才好呢。"

这天下午的大书房里,少年顺治和吴应熊,一个是当朝皇上,一个是权臣之子,却兴致横飞地谈论着天下胭脂,就像两个大男人那样对女人品头论足,从天下最特别的女孩一直说到天下最特别的女人。两个人又惊又喜地发现,他们所喜欢的女孩、所欣赏的女人,都是这样惊人地神似。当吴应熊盛赞陈圆圆的稀世姿容之际,顺治也在对长平公主的绝代风华赞不绝口。她们的出身虽然判若云壤,一个贱为歌『妓』,一个贵为公主,然而殊途同归地,都在改朝换代后出家做了尼姑,而且,都热爱茶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天是两个少年真正结缘成为知己的开始,也是他们从少年走向成人的重要标志,那就是男人对于女人的兴趣。

入秋之后,哲哲太后的病情每况愈下,捱到冬至,终于撒手仙逝,追谥为孝端文皇后。享年五十一岁。

因为是大清迁都后第一次国葬,皇父摄政王以国库虚乏为名,并未举行大礼厚葬,只命王公近臣们祭奠致意。灵堂设在寿康宫,大殿和东西两庑布满白幔,旌旗幡幢林立,又设了水陆道场,请了僧道焚香念经数日。其间庄妃皇太后只来了一次,一身玄『色』长袍,在灵前大礼致祭,一时器声与哀乐并举,悲声大作。皇太后本人有没有哭过,流没流泪,谁也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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