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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5)

吴三桂捏着两封信,再度踌躇起来。如果说前些日子还只是进退维谷,那么如今就更是左右为难。他只得一边放慢行军脚步,一边派探子再往京城探密。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只有马厩的方向偶尔传来一两声军马打响鼻的声音。然而隐隐的杀机埋藏在深沉的夜幕中,无处不在。吴三桂感到阵阵寒意,却不愿意回身去帐中加衣,他望着北斗七星的方向,暗暗祈祷,但愿多尔衮信中所写的一切都是挑拨离间之言,但愿李自成会践守诺言爱民如子。他真的希望自己投诚大顺的选择没有做错,因为,他急着回到京城,回到家中,与他最心爱最渴望的人早日相见。

在这军机危急、四面楚歌的时候,他的心底却始终缠绵着一个声音,虽然轻小,却韧如细丝,无时或止,反反复复,那是一个名字:圆圆,陈圆圆。如果圆圆在这里,一定会体贴地主动为他送来寒衣,并且亲手为他披上的。她会温柔地倾听他心中的烦恼,软语娇音地劝慰他,或者还会为他清歌一曲。

想到爱妾陈圆圆的仙人之姿,天籁之声,吴三桂的心中掠过一缕柔情,万分焦虑。京中兵荒马『乱』,虎狼混杂,圆圆留在那是非之地,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当初是担心自己戎马生涯,带她在身边不安全,才将她留在京中身为督理御营的父亲大人吴襄府上的;可是现在看来,京中比军营更不安全。早知如此,就该早早把她接到宁远,让她时刻跟随在自己身边,纵然有变,也不至心分两地,鞭长莫及呀。

仿佛有风吹过,月『色』忽然黯淡下来。吴三桂抬起头,惊讶地看到大片的乌鸦遮天席地地往京城的方向涌去,诡异极了。那么多的乌鸦就像风一样刮过,像洪水般涌进,却没有一丝声响。这些乌鸦是赶去为崇祯帝送葬的吗?这不寻常的自然现象到底预示着什么呢?自己,要跟着那些乌鸦飞去的方向前进吗?

吴三桂进退维艰,他知道,自己在无意中竟成为了历史的棋子,无论他的这步棋在哪里落定,都会扭转整个棋局,引起惊天动地的大变革。但是,他究竟该怎么做呢?怎么做,才是无愧天地而又不负己心的?天降大任于斯人,而斯人,当何去何从?

鸦群渐渐去尽,月光重新播洒下来,皎洁无伦,清澈如水,这原来是一个月圆之夜。远远地,有马蹄踏碎月华的声音隐隐传来,如急弦繁管,由远及近,莫非是探子?

吴三桂警觉地站定了遥望,心中忽然泛起不祥之感。那些突如其来的乌鸦太诡异了,在遮蔽月光的同时,也映暗了他的心情。军营中有小小的『骚』动声,是巡逻的士兵在喝问来人。吴三桂静静等候着,不一刻,果然有士兵来报:"是京城的探子回来了。"

"立刻带来见我。"

点灯升帐,将士罗列,吴三桂正襟危坐,压抑住心中的不安,听探子汇报京中情形:"天津、涿州等近畿官兵尽已投降大顺军,官吏三千余众在成国公朱纯臣、大学士陈演的率领下,向李自成入贺称臣,具表劝进。其中有三百多人被李自成授以京职,四百多人派往外省任职。现在,李闯政权在京中已经基本健全,并向直隶、山东、河南等派任地方官,势力与日俱大。"

"这么说,复国已是无望了。"吴三桂长叹一声,看来,第一条路是彻底走不通了。也罢,明晨起便拔军起营,心无旁鹜地向京师行进吧。他定一定神,问道:"满人的信上说,李自成在京城追『逼』银两,致使许多官员降而复反,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探子禀报:"李闯入京以后,以追赃助饷为名拷打京中富户,逮捕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八百余人,由刘宗敏刑讯『逼』供,限令大学士者交赃银十万两,部院官及银衣帅者七万两,科道官五万两,翰林万两,部属以下千两。连周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也被拷问抄家,抄出白银五十二万两,金银首饰数十万两。"

吴三桂摇头叹道:"记得上次皇上要大臣们捐资助饷,希望嘉定伯带个头,只不过要他认捐二万两,他且要哭穷,只捐了一万。这还不止,听说周皇后答应支持五千两,其余的让他补足,他面上答应,私下里却将周皇后的钱也贪了,只拿出三千两。现在被人抄家,倒有百万银两奉献。皇亲国戚尚且如此,明室难怪要亡了。"又问,"有我父亲的消息没有?"

探子不敢隐瞒,跪在地上叩头禀报:"吴大人也被刘宗敏抓走了,刑『逼』索银二十万两,还要大人交出……交出陈夫人。"

"圆圆?"吴三桂大惊弹起,自从亡国噩耗传来,父亲吴襄与爱妾陈圆圆的下落便成了吴三桂心头的两件大事,这些日子他已经不知盘算忧虑了多少次,如今,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他催促着探子,"他们现在怎么样?你说详细点,刘宗敏如何对待我父亲和圆圆的?"

"这个……小的不清楚,不敢胡『乱』禀报。"探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吴三桂大急,顾不得威仪,上前一步抓起探子前襟『逼』问:"什么叫不清楚?为什么不打听清楚再来?"

探子忽然发起抖来,闭了眼痛哭道:"回大帅,小的离京之时,听闻督理大人被顺军重刑夹打,已经命在危殆,陈夫人也已被刘宗敏掳走。如今小的离京已久,只怕老大人他,他或者已经……"

"什么?"吴三桂一震,连连后退几步,颓然跌倒座上。一代红颜落入了逆贼刘宗敏之手,还会有什么好结果?难道还指望那个土匪会怜香惜玉么?自己枉为英雄,统率三军,却连老父爱妾亦不能保全,有何面目立足于天下?已然国破,复又家亡,这真是『逼』上梁山,不得不反!

啪!吴三桂手中的杯子忽然爆裂开来,碎屑与茶沫四溅飞开,带着点点血腥。那是他的手为杯缘所伤溅出的鲜血,都说是十指连心,然而手上的疼痛又如何能与真正的心痛相比呢?一想到被百般『逼』拷的父亲,想到被凌辱纠缠的圆圆,吴三桂的心就感到不欲为人般的疼痛。当今之计,除却拼死一战,又能何为?然而战斗,就意味着死亡。以孤军挑战闯王,无异于螳臂当车,哪里有半分胜算?

然而天下之仇,仇之大者,莫大于杀父之仇;人间之恨,恨之深者,莫深于夺妻之恨。而今李自成刘宗敏一流,杀其父,夺其妻,这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不报此仇,何以为人?

吴三桂目眦欲裂,不顾手上刺痛钻心,拔出剑来猛地一剑劈断桌几,指天誓志:"李闯逆贼,我若不能手刃仇敌,誓不为人!"

偏居盛京的清朝廷宫殿群的规模比起北京紫禁城来真是微不足道,然而那种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却是国泰民安,喜气盈门。

永福宫里,高烧红烛,酒香四溢,皇太后大玉儿亲自为辅政王多尔衮把酒助兴,喜滋滋地问:"这是真的吗?我听说吴三桂的军队已经到了玉田,怎么忽然又叛归山海关,主动投书求好,要求与我们合力伐闯呢?"

"是真的。"多尔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志得意满地将好消息与心上人一起分享:"农民军夺了政权后,因为『逼』讨银两失了民心,降而复反的官员不在少数。吴三桂因为老父被闯军拷打,爱妾陈圆圆也被擒了去,一怒之下,杀死唐通,重取山海关,与李自成正式反目。山海关一直是我们啃不下的一块硬骨头,如今吴三桂肯帮我们顺利入关,紫禁城注定是我满洲铁骑的囊中之物了。挥师入京,指日可待。玉儿,到那时,你我称王称后,坐拥天下,我会把所有的荣光都献给你。"

"称王称后,坐拥天下。"这是他们多年来的共同心愿,最隐秘的志向,最伟大的誓言。如今,这一切终于成为现实,并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地继续辉煌,从盛京开到北京,从关外燃至中原。大玉儿的心里,不能不有几分激动,可是表面上却淡然自若,漠不关心,只将些风月闲谈来下酒,笑『吟』『吟』地道:"那吴三桂倒是一个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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