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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7)

只可惜,她总是不开心的时候居多,而开心的事,则大多与皇帝哥哥有关。

福临,大概是这偌大皇宫里惟一可以让建宁展颜欢笑的人。

当然,建宁每天对着两位皇太后也会笑,而且常常笑,可是她笑得很辛苦。小小女孩儿,才只六岁已经懂得什么叫委屈求全,什么叫咽泪装欢。理由很简单——她虽然是一位公主,但她同时也是一个孤儿。娇生惯养于慈宁宫中,她的身边簇拥着无数无数,然而,他们中没有她的亲人,没有她的朋友。整个皇宫里,她有数不清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然而她没有阿玛,也没有额娘,那些兄弟姐妹也从来不会同情她、关心她,只除了——九哥福临。

也许是因为她自小跟在太后身边、同福临一起长大的缘故吧,她与皇帝哥哥特别投机、亲睦。

父母双亡与福临登基是在同一年发生的两件大事。

那年,建宁才三岁,是大清开国皇帝皇太极的掌上明珠,盛京宫中最受宠爱的小公主。按清宫规矩,皇后所生之女满十三岁后便可册封为固伦公主,庶出的格格则为和硕公主,可是建宁未满岁即受册封,享受和硕公主所有的俸禄,这前所未有的殊荣使得所有的格格和阿哥既羡且妒,看建宁的眼光中总是搀杂着怨恨、忌惮、挑剔、不屑等种种情绪,只是因为皇阿玛对建宁的关怀备至才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那年冬天,皇太极突然驾崩,连遗言也未曾留下一句;接着福临从纷扰复杂的宫廷夺权大战中脱颖而出,以六岁稚龄离奇登基,赢得八旗崇戴,即位大清皇帝;登基礼尚未举行,关睢宫静妃绮蕾将女儿建宁托付给永福宫庄妃大玉儿,自缢殉主。建宁,在一夜之间从备受宠爱的天之骄女变成了无父无母的三岁孤儿。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的情景。是个阴天,阴得像坠了铅,沉甸甸地几乎紧捱着盛京宫殿的最高建筑凤凰楼,是被楼檐硬生生给顶住了,飞起的角檐将天空划破了一道伤口,若有若无地漏些雨丝下来。

绮蕾脱下旗服,改作禅家打扮,素衣芒鞋,不施脂粉,拉着建宁一步千钧地走进永福宫来,一进门便叫建宁给庄妃跪下,接着自己也跪下了,哀婉沉痛地请求:"先皇待绮蕾恩深义重,今不幸乘鹤仙去,绮蕾自该请殉。惟有幼女建宁,是绮蕾心中一份牵挂,故来托付娘娘,求娘娘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将建宁收为义女,教导成人。则绮蕾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

当时,刚刚晋升为皇太后的庄妃大玉儿与辅政王多尔衮正对坐着商议登基大典的细节,看到绮蕾的装扮言行,都既惊动又敬佩,久久不语。是庄妃先开口:"难得你如此忠心刚烈,我倒不好劝你,违了你的心愿了。我若不是因为福临年弱登基,也必然追随先帝去了。既这样,你请放心,我必不会亏待了建宁便是。"

建宁遵照母亲的意思给庄妃磕了头,口称"额娘"。但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有额娘的,可是额娘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叫别的女人额娘,她抱住母亲的腿苦苦哀求:"额娘,建宁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额娘不要我了。额娘,你能不能再抱一抱建宁?"

她的话,让多尔衮这个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也禁不住眼角润湿,可是绮蕾却忍心地只做没听见,对着庄妃深深拜下去,行诀别大礼。反是庄妃劝道:"你就再抱一抱她吧,别叫孩子心里一直留着疙瘩。"

绮蕾这才低下头,猛地抱住女儿,将脸埋在女儿的发间,剧烈地颤抖起来。建宁原先因为母亲教过不许哭,进门后一直强忍着,忍得眼眶发疼也不敢哭,可是一旦投入母亲怀抱,闻到那种亲切熟悉的母亲体香,却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额娘,别不要我呀,建宁以后会乖的,额娘,你抱我,别放手呀,别跟我分开,抱紧我……"

她哭得那样伤,那样痛,就是铁石心肠听了也会动情。然而身为母亲的绮蕾,却只是浑身一震,手上微微用力,将女儿再抱了一抱,竟然转身放下,撒手便走。自始至终,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悲苦,并且在她放下建宁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一直一直地走出去,走过永福宫的长廊,走出女儿的视线,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她的脚步并不见得沉重,甚至也不踌躇,只是比平时略见急促。然而经过门槛时,她停了一下,弯下身来,拾起一只断了翅的蝴蝶,将它轻轻放在一丛兰花树下,便继续往前走了。

建宁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母亲的那一低头,她不明白,母亲可以怜惜一只断翅的蝴蝶,为什么却不怜惜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母亲走了,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走了。建宁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不是一位母亲,而只是盛妆重裹的玩偶,被装殓在一只鲜花环护的棺材里,随着阿玛皇太极殉葬于地下。

而建宁的童年,也成为另一件昂贵的殉葬品。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真正地笑过。笑容,只是一种表情,一种礼节,是因为需要,而不是因为快乐。

幸好还有福临哥哥。

福临对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妹妹给予了无限的耐心与爱心,几乎是尽其所能地完成她一切要求,甚至肯以皇帝之身五体投地,让妹妹当马骑。有一次,他们这样戏耍的时候被庄妃皇太后见到,将福临狠狠训斥了一顿,还不许他用膳。但是,她却没有责罚建宁,甚至连一句斥骂也没有。

庄妃对建宁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温和得既不像一位母亲,也不像一位太后,倒更像是邻居或者客人,看到她闯了祸也不会打骂,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有福临一份,也必然有建宁一份。宫里所有的人都说太后真是太仁慈了,将建宁宠上了天。可是建宁却觉得茫然,因为在太后无穷无尽的恩遇里,她感受不到任何的爱怜或者一丝暖意。她形容不出是哪里不对,却以一个孩子的心本能地感觉到,太后,毕竟不是母亲。在慈宁宫中,她应有尽有,予取予求,却独独没有亲情,没有快乐,没有童年。有的,是无限的孤单,寂寞,冷清,和彷徨。

一个六岁女孩的彷徨,是不可言喻而无比沉重的。

她惟一的盼望,就是皇帝哥哥下朝,如果政务或者功课不忙,可能会陪自己玩一小会儿。

然而,已经夕阳西下了,乌鸦都已经喂过食,为什么皇帝哥哥却还不下朝呢?他今天不来慈宁宫请安,要和大臣们一起用膳吗?

"建宁,你在这儿啊。"是素玛姑姑来找自己了。

建宁回过头,盼望地问:"素玛姑姑,我在等皇帝哥哥,太后娘娘有没有说过他什么时候可以下朝呀?"

"有什么可等的?反正皇上晚些时候总是要来请安的,那你不就见着了?"素玛笑嘻嘻地走过来牵起建宁的手,"你也要准备准备,就快用晚膳了。等下跟太后请安,记得要嘴甜点儿。"

这些话是素玛每天都要说一遍的。素玛原来是服侍绮蕾的婢女,绮蕾临死之前,将她与女儿一起托付给了庄妃。在这个空『荡』『荡』的皇宫里,素玛可以说是惟一能与建宁一起缅怀绮蕾的人。她略微有些痴呆,但非常忠心,因此太后不但不嫌弃她,反而常常称赞她心地单纯,对她十分信任。

建宁的食宿居止都是由素玛负责,要说建宁是素玛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只可惜,素玛心思迟慢,言语乏味,并不能成为建宁真正的良伴。而且,她的嘴里从来就说不出一句新鲜的话。

"格格,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知道多穿几件?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好?天天老是惦着往外跑,就不肯好好在屋里呆会儿,绣绣花学学画不好吗?还不快跟我回去呢。"

建宁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忽然眼睛一亮,看到对面柳叶桥上扭呀扭地走来一个小宫女,穿着汉服,多么奇怪。明朝亡国时,宫中十万太监跑了七万,叔父摄政王多尔衮进京后又赶走一大半,只精挑细选留下两千多名年轻敏捷的小太监和百来个资深老太监管事。但是也都已经改穿满人服饰,剃了头发,怎么还会有宫女穿着汉人的衣服呢?而且看她的样子,年龄不过三四岁,比自己还小,路都走不稳,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宫女呀。她是谁?莫非是某位汉大臣的女儿?可是那她又有什么资格在宫里自由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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