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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73)

大玉儿慢慢地道:"满蒙联姻虽是我大清皇室的传统国策,然而也不必各个公主都嫁蒙古王子。我在想,或者招一个汉人驸马,也许更合格格的意,也更见得我大清视满汉为一家的诚意可不光是口头上说说的,而是身体力行。你是汉人,你说呢?"

四贞大吃一惊,格格出嫁非同寻常,这不仅是一宗婚姻,更是一项政策,皇上娶汉女为妃尚被视为混淆血统,格格嫁汉人为妻岂非更是奇耻大辱?然而这句话由皇太后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就好像在议论要赏给某人一件什么玩意儿般稀松平常。她第一次在皇太后面前感到不寒而栗,也是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了向来所误以为的皇太后对建宁另眼相看的恩宠其实全是假象,她一直都觉得皇太后的仁慈后面还藏着另一张脸,却一直都想不透是什么,然而今天被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她却觉得害怕了。她战战兢兢地试探着:"太后的意思,是看中了某位汉人王爷,要为十四格格指婚么?"

大玉儿微笑道:"我也是突发奇想。不过,建宁的『性』子是选谁都不会高兴的,到了那一天,你要劝劝她,还有……"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孔四贞,慢慢吐出两个字,"皇上。"

顺治十年春,乾清宫与坤宁宫的重建终于正式动工了。同时修复的,还有宫殿西侧的储秀宫,那是为了秋天的选秀在做准备。

这年春天建福花园的桃花就好像疯了一样,开了一茬又一茬,直开到三月底柳叶都肥了还不肯谢。建宁与四贞在桃花林中散步,略一动肩回首,树上的桃花就飞落下来,洒在两人的肩头襟上。建宁忽然很想念很想念长平仙姑,当她走在桃花树下,她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四年前这桃林第一次开花的情形。

长平仙姑亲自劳作,却轻易不肯叫她和香浮帮忙,说是金枝玉叶要好好保护自己的一双手。是她求了好久,长平才应允她在已经挖好的坑里栽下桃花的,然后再自己亲手培土,这样子一连栽了七八株,直到她玩得尽兴了才罢。从没有人待她像长平那样好,那样迁就,那样温和,那样恰到好处地纵容着她又管束着她。长平仙姑是建宁今生遇到的最像母亲的人。

建宁对自己的亲生母亲绮蕾记忆不深,而庄妃皇太后更是高高在上,可敬可畏不可亲,惟有长平,对她才是真心怜宠的。长平是连酿制桃花酒,都要给她和香浮一人一坛的。她把自己看成她的女儿一样。如今,桃花一年一度地又开了,可是,长平仙姑在哪儿呢?香浮小公主又在哪儿呢?仙姑明明在梦里告诉自己说香浮会回来的,可是,为什么她至今都还见不到她?桃花都开了,香浮却还没有回来,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呢?当她回来的时候,自己还认得她吗?

建宁长喟一声,有些感伤地告诉四贞:"这园子里的桃花,有几棵还是我亲手种的呢。"

"真的?"四贞有点意外,刁蛮骄傲作威作福的十四格格连绣花针都不愿拈起,竟肯泥手种桃花?她不由微笑,"多半是叫太监帮忙,你自己做监工吧?"

"哼,我才不愿看见那些臭太监呢。真是我亲手种的,你不信?"建宁认真地说,"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仙姑,还有香浮,还有琴、瑟、筝、笛帮忙,我们大家一起种的。"

于是,建宁给四贞讲起了长平仙姑与香浮小公主的故事,讲起了桃花与海棠,讲起了茶禅一味,也讲起了香浮的失踪和长平的暴毙,讲到后来,她的眼圈儿红了,眼泪掉下来。

四贞怦然心动。长平公主,大明的最后一个公主,断臂的公主。那也是她的主子啊,真正的主子。她在这一刻的心情极其复杂,既为了骨子里本能的忠义而激『荡』,又为了现实中的改节而难堪,毕竟,她是背叛了她的大明主子,而投靠了清廷的,并且,做了清朝后宫的格格。但不管怎么说,她和长平,是仅有的在改朝换代后依然走进了这后宫建福花园里的两个大明贵族。就凭这一点,她与长平,便是有缘的。

她将手轻轻抚弄着那桃花的树干,也有了某种流泪的冲动。然而她把那泪咽下去了。这一点点感动,比起眼看亲生父母死在熊熊烈火中的悲壮又算得了什么呢?她进宫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忠君,为了感动,为了同情或者怀念,而是为了复仇。她不能行差踏错哪怕半步路。她看着建宁,想起自己还有任务没有完成。那任务与沙场征战没有半点相似,可是,却不容出错,不能失败。

自从四贞知道太后要将建宁指给汉人为妻,就觉得心中坠坠不安。倒不是为了建宁担心,而是怕自己卷在这场是非中,不知道将要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太后要她劝劝建宁与皇上,自然是明知无论建宁本人还是皇上都不会赞成这门亲事,太后尚不肯面对,却要自己来摆平,可见这任务的艰难,而且,她用的还是命令的口吻。

是的,太后的态度很温和,仿佛唠家常时随口提起的闲话。然而这更可怕。因为她甚至不是郑重地拜托,如果是那样还可以有婉辞的可能,她就是那么顺口一说,便是定论。四贞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不能对太后说"不",就只有向建宁游说了。

"你对汉人,好像特别有好感。"四贞发出了自己怀柔剑势的第一招,做说客,注定是一个长久而艰难的工作,不可能一招制敌,甚至不可以让对方感觉到自己是在出招。她必须学会庄妃皇太后的谈判技巧,将一件大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唠家常,而后出招于无形。

此刻,四贞便是这样很随意自然地说着一句闲话,"比如长平公主,香浮,还有我,甚至绿腰和琴、瑟、筝、笛,你对我们汉人,比别的格格好多了。"

"咦,真的。"建宁好像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嘻笑着说,"真是的,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有这么多汉人朋友呢。"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又黯淡下来,她的汉人朋友,都不久长,比如长平,比如香浮。谁知道四贞同她做朋友又会做多久呢?她有些依恋地问:"你不会离开我吧?"

"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宫里呀,我原又不是这里的人。"四贞微笑,很顺利地使出第二招,直奔主题,"况且就是这宫里的,也不会一辈子呆在这儿,总要出嫁的,你看你的几位姐姐,不是都嫁出去了么?你总也要嫁人的。"

"嫁……"建宁的天『性』里一向缺少平常少女的羞涩窘缩,闻言并不觉得不妥,只是有些新鲜,有些怔忡,有些朦胧的感慨,"嫁人真可怕。都不认得他是谁,说声嫁,就跟着人走了。我每次看到格格们出嫁,她们都是哭得死去活来的。不过,总算可以出宫了,也许是件好事。"

"是呀,嫁了人,就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了,其实嫁谁倒没什么相干,反正太后和皇上为你选的,一定是最好的。"四贞多少有些违心地说。"格格的婚事,都是要太后指婚的吧?"

"是吧?"建宁有些不确定地说,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说到"指婚",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那个一去不回的『射』鸦少年来,不由抬起头,看着天上飞来飞去的乌鸦,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乌鸦叫得真难听。"

四贞的脸腾地就红了。她说不准建宁这句话是不是在讽刺自己,可是她的确很难堪地觉得,自己的声音比乌鸦的叫声更加难听,并且开始越来越痛恨自己这个说客的身份了——尤其是,在建宁将她与长平公主相提并论之后。

慈宁宫里,太后大玉儿同皇帝儿子福临谈的,也是同一件事。

"这些年来,你给平西王的赏赐越来越厚,他的权势也就越来越大,有人对我说,他在西南独霸一方,其排场威风连南明小王朝都比不上呢。如果他有一天起了什么异心,倒是不好控制的。"大玉儿若有深意地聊着这些朝廷大事,却不等顺治回答,轻轻地话锋一转,又说,"上次为了南明反间计的事,你给了吴三桂一道安抚御旨,说"朕与王情同父子",处理得很好,是做大事的态度。然而那究竟是句空话,做不得准,一半次说说安抚人心还管用,事情过了也就过了,终究落不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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