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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87)

可是,她根本见不到皇上,就连伏罪自首的机会都没有,她怎么样才能让他听到她的解释,原谅皇后呢?

她天长月久地等待着,等着有那么一天皇上会重新走进位育宫来,心平气和地谈笑,那时她会跪在皇上的面前承认一切,只要皇上可以同皇后解除误会,她情愿被处死。

然而,她足足地等了大半年,却等来了皇后被废的谕旨。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大错已经铸成,一切,都是因为那条腰带。她,一个小小的宫女,一份卑微的献礼,一次胆怯的错误,竟使科尔沁草原上最美丽的明珠失去了光华,失去了身份,失去了皇后的尊贵,贬居冷宫。她就是死也不能赎罪了——然而除了死,她又有什么选择?

然而,慧敏却不教她死,慧敏说不怪她,慧敏还说:"我早已知道是你。看到腰带的针线功夫,我就知道是你。但是皇上存心冤枉我,要我难堪,有没有那条腰带,又有什么所谓?"她甚至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了一下子衿的头发,以她从未有过的慈爱与温存。

子衿更加呆怔了。她想,她欠了主子一条命,她得还给她。

八月二十八。这是慧敏被废的第三天,也是建宁出嫁的第九天——格格归宁谢恩的日子。

额驸府所有的人侵晓即起,灯火通明,排班列队地为格格护驾。这还是建宁大婚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打扮,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穿着石青朝袍,梳着如意高髻,觉得有些不自在。袍子很漂亮,领约镂金,彩帔嵌翠,宽大的袖子垂下来,可以一直掩住脚背,袍襟上绣满了五谷丰登、花开富贵的吉祥图案,很重,很绚丽,文彩辉煌,她的小小的脸蛋完全被重罗叠锦给淹没了,她只看到花冠绣袍,却找不到她自己。

建宁看着镜子,纳闷地说:"我『迷』路了。"

绿腰听不明白:"格格还没出门呢,怎么就『迷』路了?"

建宁摇摇头,有很重的失落感浮上心头。她意识到自己在从皇宫走进府里、又将从府里走回宫中的这几天里,失落了很多东西。她不能再穿从前的衣裳,梳从前的头发,她以后是一个『妇』人了,都得像这样装扮成『妇』人的样子,跟那些福晋或妃子一样。可是,她不明白,在失落了这么多之后,她得到了什么?

不等她想明白,司仪嬷嬷就来催驾了。建宁端坐着,像个真正的女主人那样发问:"送太后和各位娘娘的礼品都准备好了吗?"

"回格格话,都准备好了。"嬷嬷呈上一张礼品单子来,除了给皇太后、皇上、各位受封的妃嫔、阿哥、格格们的礼物外,还特地标明了赏给琴、瑟、筝、笛的四份,而贞格格的礼物更是加倍。

建宁看着礼单,第一次发现自己这样富有。她的妆奁本来就是和硕公主中最丰厚的,皇上还怕委屈了她,又在内务府按规定置办的妆奁外另赏了许多财物,皇太后和其他后妃只好也都随例另加赏赐,王公大臣们自然更要竭力报效,倾囊馈献——拥有不可想象的丰富财物、以及自由分配财物的权力,也许就是她的所得,是出嫁带给自己的好处了吧?

建宁想了想,又提笔在礼单上添上两项,是给刚刚进宫的秀女的。她早就听说这年的大选里头有两个镶黄旗秀女是顶拔尖的,一个叫远山,一个叫平湖。远山是秀女中年纪最长的一个,已经十七岁了,因为相貌出众而破格录选的;平湖则恰好相反,是秀女中年龄最小的,面孔精致得像个假人儿,最难得的,是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笔好字,是个秀外慧中的才女。早在建宁出宫前,就听说她们两个已经得到了皇上的宠幸,很快就会加封了。她对她们有莫名的好奇,却因为待嫁禁足而一直无缘得见,这次回宫,正可以借发礼物为名见上一面。

想到了这样一个好节目,建宁终于满意地上了华盖朱轮车,又忍不住掀开帘帷一角,看到吴应熊骑着马跟在车子旁边。她还是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偷偷地,专注地,打量着他的侧面。不知怎的,她觉得他有一点点熟悉。怎么看谁都好像见过?建宁对自己感到诧异。她不可能见过额驸,就像她不可能见过储秀宫里那个糊灯笼的秀女一样,可是为什么,她看着他们,都觉得似曾相识。

车子碌碌地经过长安街,百姓们又不招自来地拥到街边观看,指指点点。建宁放下车帷,暗暗想不知道上次那个送自己残蝴蝶的老银匠是不是也在这些人群中。那只蝴蝶现在就『插』在她的头发上,藏在那些累赘的花钗翠钿间,它是所有头饰中最不值钱的一枚,却是她的最爱。因为,它使她想起母亲绮蕾,把它『插』在头上,就好像母亲在天上看着自己。

乾清门到了。守门侍卫早已得了内务府通知,眼见公主銮舆来到,忙迎上来请安。照规矩额驸不能跟随进宫,只在乾清门和内右门外设案焚香,行三跪九叩大礼谢恩即可。格格的銮舆则一路不停,径自驶进宫去,身后是抬着礼盒的吴府家人。但他们也必须在内宫门前止步,将礼盒交与接班的太监。

再看到那些红墙绿瓦,那些重檐高阁,那檐上的兽吻,檐下的风铃,建宁觉得了一丝亲切。趾高气扬的侍卫,规行矩步的太监,蹁跹微步的宫女,以及高高地骑在索伦杆上喂乌鸦的小兵,这些都使建宁有一种劫后重逢般的感动,她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讨厌皇宫的,也并不是那么讨厌出嫁,因为只有出嫁,才可以让她自由地穿梭在皇宫与额驸府之间,等到今日归宁之后,她甚至还可以走出额驸府去到长安街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的世界会比从前更大,游戏会比从前更多,这样看来,出嫁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过去现在将来的许多画面叠映在建宁的心上,让她觉得恍惚,分不清是在自怜自艾还是在自欺欺人。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鸦鸣,建宁一惊,蓦然抬头,电光石火一般,她忽然有点想起了吴应熊是谁!

建宁的朱轮车刚进宫,子衿便悄悄儿地溜进御花园,离那些侍卫远远地候在绛雪轩门外了。是吴良辅告诉她的,吴良辅说皇上准备在绛雪轩召见格格,兄妹俩好好儿说上半天悄悄话。

子衿有些看不透吴良辅,他对皇上真是忠心,皇上说一,他立刻就说三减二,四减三,五减四,总之把皇上的话发挥得十足十,可是十句话绕着弯儿说的还是一句话,就是皇上说的那个"一"。然而皇上听了,却会觉得很舒心,觉得吴良辅想得周到,不愧是朕的内务大总管。但有时他也会做一些背着皇上的事儿,比如帮废后的侍女子衿传话出主意就是最明显的例子。人人都说他攀高枝儿打死狗,可是子衿看来却并不是那么回事,从前皇后还住在位育宫的时候,并不见吴良辅来得特别殷勤;如今皇后被废了,宫里的奴才一夜间全换了嘴脸,吴良辅倒好像对她们热诚起来,很肯帮忙的样子。

慧敏被贬至冷宫后,所有的侍女交由内务府重新分派,因为照规矩废后应该亲自执帚扫尘,洗衣舂米,只有这样才可以真正做到躬身自省。然而子衿和子佩苦苦哀求,坚持要留下来侍候皇后。也是吴良辅帮她们说服皇上,说慧敏尽管被废,不再是大清的国母,可还依然是科尔沁的格格呀,怎么能亲『操』贱役呢?又说子衿、子佩是慧敏家的包衣,吃的是科尔沁部落陪嫁给格格的妆奁,用不着宫中的俸禄,不如遵从她们自己的意愿。长平公主出家,还有琴、瑟、筝、笛相伴呢,难道大清的废后还不如一个前明的公主吗?顺治痛快地答应了,并且说,不必动用慧敏的妆奁,还是照旧例每月拨给俸禄好了。

这额外开恩让子衿和子佩看到了一线生机,以为皇上对娘娘仍是留有余情的,也就忍不住奢望一切还有转机。子衿开始更加积极地寻找赎罪的机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动地等待了,她必须主动地制造机会,向皇上说明一切。可是无论皇上走到哪里都有侍卫提前清道,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近皇上。不是没想过要拼死惊驾告御状,告的就是她自己欺君忤上,私制御带,连累主子。但是总是还没等她走近皇上身边十米,就老早被挡在人群外了,只有跪着等圣驾经过的份儿。她想,如果她敢大喊一声"皇上做主",只怕话音未落就被御前侍卫扭断了脖子;至于太后宫,那是想也不敢想的,那天太后的口谕不是已经很明白了吗,她根本就不想为这个侄女儿做主;再或是可以恳求那些得宠的妃子,请她们在皇上面前美言——然而又有哪个妃子是不恨皇后的呢?自从大皇子牛纽夭折,那些妃子们都跟防贼一样防着皇后,虽然谁也没有说出口,可是好像所有人都认定了皇后是凶手;还有贞格格,这也是可以跟皇上说得上话的人,可子衿吃不准贞格格站在哪一边,她和太后的关系远比跟皇上亲近,如果自己求了她,而她又不肯帮忙,却把自己出卖给太后,只怕没见到皇上就已经丢了小命——自己不是惜命,可是还要留着这条命报效主子,可不能白死了。自己替主子结的怨,自己得替她解开,不然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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