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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92)

老管家一愣,只得颤颤兢兢地回答:"回格格,是平西王。"

"哦,就是吴应熊的阿玛。"建宁仿佛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位公公,她闷闷不乐地问,"那额驸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路途遥远,大概总要个多月才能来回吧。"老管家不做准地说,心里不住叫苦,因为吴应熊根本就没有留下话来,既没有说要去哪里,也没有说多长时间回来,只是行过谢恩礼后,径直回额驸府换了衣裳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好像根本不记得家里还有一位格格,是他指婚原配的正室妻子,更没意识到这位格格有多么刁钻任『性』,她发作起来是可以将整个额驸府放火烧掉,把所有仆佣流发充军的。

想到在额驸失踪之际,格格有可能采取的各种防不胜防的报复手段,老管家不寒而栗,就是当年跟平西王面对千军万马杀出一条血路时他也不曾这样胆怯过,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会是什么。尤其看到建宁嗒然若失举棋不定的样子,他就更加害怕,简直觉得将有大难临头,不禁膝盖发软,胆颤心惊地再次说:"请格格降罪。"

"我不会怪他的。"建宁讷讷地说,眼睛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望进六年前的畅音阁楼下,忽然问,"管家,额驸是不是有一张镶着绿宝的小弓,太后娘娘赏赐给他的?"

"好像……是吧。"管家『摸』不着头脑地回答,不知道这位主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这些年来,太后、皇上、众位嫔妃王爷赏的东西也太多了,他还真记不过来。

然而格格已经下令了:"你去拿来给我看。"

幸好凡是皇家的赏赐在府里都有造册登记,所以时日虽然久远,老管家还是准确地找了出来。建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夺了过来。正是那张弓,柄上的绿松石已经有些旧了,光彩不如从前明亮,是一种蒙尘的哑光,那是岁月给它留下的痕迹。是他!果然是他!

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某年某日,有一个闯入宫来的少年,曾经为她『射』过一只乌鸦,为此,皇帝哥哥治了他的罪。从此,她再也没见过那少年,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清楚他后来去了哪里,但是他一直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伴随她的成长而成长。她把他埋在心底最深处,并且无理由地相信他们是很亲近的,终有一天她会再见他。

现在,那预感实现了。他真的重新出现在她面前,身份是她的驸马。怎么竟会没把他认出来,怎么竟想不到呢?他们在一个府里共处了九天,他们拜了堂成了亲,她怎么竟不知道他就是她心里那个勇敢英俊的『射』乌少年!

建宁的心狂跳起来,她抚『摸』着那只小弓,用力拉开,拉成一个满月的形状。她微微地笑了,十年前,自己用尽力气也拉不开,于是嗔着吴应熊,说弓是假的,还骗他为她『射』落了一只乌鸦。那时的吴应熊,多么友善,多么勇敢,多么能干。建宁紧紧的抱着那张弓上,柔肠百转,泪光盈然。

老管家偷觑着主子的颜『色』,左右猜不透,只得小心翼翼地问:"格格是不是想『射』箭?园子里有个靶场。"

"不是,"建宁轻轻摇头,"我已经决定了。"

管家一愣,更惊出一额头汗来:"决定什么?"

"从今天起,我要好好地对待额驸,再不跟他生气了,就是他生我的气,我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管家更加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格格说笑了。额驸怎么敢打骂格格呢,格格不打他骂他就好了。"

建宁笑了:"我是打个比方,意思是说,以后我会对他很好,很好,不论他怎么对我,我都不会计较,还是会使劲儿对他好,直到他感觉到我的好,也肯对我好。"建宁雄心壮志地发着誓,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脑子里不住涌现着许多宏伟计划,"我要给他做衣裳,自己亲手剪裁,还要绣上花;我还要给他做饭,一日三餐,天天换花样儿;我还要给他生孩子,有儿有女,生很多很多孩子……"

说到生孩子,建宁本能地害羞起来,声音低下去,然而新的恐惧却涌上来。生孩子的事,是要两个人合作的,只是她对他好,而他不肯对她好,那还是生不出来的。可是,怎么样才能让他对她好呢?建宁发现,自己对于男女之道居然全无知识,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讨教的人。

管家稀罕地看着格格的脸上一圈圈红晕升起,心里不禁默念太后的恩德。他还以为这一定是因为格格归宁时得到了庄妃太后的开导,这才终于开窍、学会做人家媳『妇』儿了呢。不管怎么说,如果格格肯停止她的那些胡闹,不再变着方儿跟府里家人捣『乱』,那他们就真是要烧香拜佛了。

建宁说到做到,真的学起绣花来。她在宫里原本上过绣课,只是不喜欢,一旦用心,自然进步神速,一日千里。不到十天,竟真的绣了一条手帕出来,绣的是寻常的蝶恋花图样,还在手帕上绣了一句诗: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句诗还是从前跟香浮学的,她并不很知道这句诗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相思"两个字很符合她此刻的心境,而她知道的诗也实在有限,便把这两句绣上了。只是,不知道吴应熊会不会喜欢?这可是她平生真正独立完成的第一件绣品呢。从前在宫里上绣课的时候,虽然也隔三岔五地绣两针,不过她总是躲懒,虎头蛇尾的,不是偷工减料,就是捉人『操』刀,孔四贞就是最常被她拉来做替手的。

想到四贞,建宁有些歉然,她想这次回宫,居然也没想起要请四贞来见见面——或者不是忘了,而是心有隔膜。她忘不了四贞对她的背叛。四贞明知道她即将赐嫁汉臣却一直瞒着她,根本没把她当朋友。不过现在她已经不生她的气了,因为四贞没有说错,她本来就是很喜欢汉人的,她对自己的出嫁满意极了,四贞可没有害她,对不起她。香浮和四贞,是建宁在宫里仅有的两个朋友,而现在则只剩下了四贞。

不,也许还有远山和平湖,也许远山和平湖将来会成为自己的好朋友的。平湖那张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忽然浮现出来。平湖脸上的神情是多么的熟悉啊,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听到《赵氏孤儿》的故事时突然晕倒?

建宁的心思又从绣帕上转到了泥人上,这是远山送给自己的礼物。多么可爱的有趣的珍贵的礼物啊。她忍不住又打开了匣子,一盒盒端详着匣中的男女,仿佛在揣测自己与吴应熊之间到底会是喜剧还是悲剧,正剧还是闹剧。崔莺莺等到了张君瑞,杜丽娘重逢了柳梦梅,张倩女团圆了王文举,自己呢?自己和当年的『射』乌少年终于如期相遇,并且结为连理,但是他们之间,会是恩爱相亲的吗?

绿腰见格格看着泥人儿出神,不禁会错了意,走上来笑道:"格格又想听戏了吗?可惜我会唱的戏不多,不过格格如果想听,我倒有个好主意。"

"是什么?"建宁嘻笑,"说得好,赏你。"

"格格忘了?现在您可是一家之主,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格格可以下一道旨,命管家在花园子里搭个戏台,请京城里最好的戏班子来府里唱戏,《西厢记》也好,《牡丹亭》也好,《倩女离魂》也好,《赵氏孤儿》也好,想听什么就演什么,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不比看泥人儿快活?"

"就是的,我怎么没想到?"建宁开心起来,立刻传命下去,"叫管家。"

搭一座戏台,养一班戏子,这阵势虽然罗嗦,倒也不算出格,京城许多公侯王府家里也都有前例的,甚至许多王孙公子本身就是票友,没事儿便喜欢串几出戏玩玩。因此老管家得了命,非但不以为忤,反倒有些庆幸,有这件爱好绊住格格的心思,大概短期内就不会再出什么别的花样来胡闹了。虽然他知道吴应熊向来不喜欢这些热闹花头,不过如今府里最大的主子是格格,只要能过了格格这关,公子的事尽可放到后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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