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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94)

对吴应熊来说,李定国的名字实在太熟悉了。在蜀中随父征战的那段时间,他们每天说的想的都是李定国,那简直是一支天兵神将,打不垮攻不破的。吴三桂一直想不明白,大西军内讧不断,孙可望对李定国部百般刁难,而永历帝自身难保,毫无主见。在这样腹背受敌的困境里,李定国究竟是凭着什么力量左冲右突、百战不败的?他们的军饷从何而来?是否像传言中那样,一直由闽军郑成功在暗中资援?

然而现在吴应熊知道了,李定国所以孤军突起,是因为有红颜和二哥这样的义士在拥戴。他不知道这大清天下到底有多少个红颜,多少个二哥,但是他知道,如果李定国真的凭借这笔军饷战胜吴三桂,那么就是他亲手杀害了自己的父亲!他觉得自己仿佛坐在船中,风浪颠簸,明明看得到岸就在前方,却宁可忍受没顶之灾而不敢靠近。

是夜,大西军分发军饷,犒赏士兵,李定国说,这是兄弟们三个月来吃的第一顿饱饭。

就是这句话令吴应熊彻底地折服了,因为即使在这样饥饿的前提下,面对着鱼肉酒水,大西军的士兵们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急不可耐的情『色』。他们虽然谈笑豪饮,可是神情镇定,举止从容,就好像每天都在大鱼大肉,吃惯了山珍海味一般。吴应熊知道,这就是高贵,真正的高贵,和明红颜一样的高贵。

大西军里,大清天下,有无数个像红颜像二哥像李定国这样高贵从容的义士,他们随时准备着为大明朝而死,早已将口腹之欲生命之虞置之度外。有这样的将士,何愁大明不能复国?

"李将军,我可不可以留下来?"吴应熊干尽碗中酒,不禁热血上涌,大声请命,"让我投军效力吧,我愿意随时为大西军而战,为我大明而战,死而无憾!"死在战场上,死在父亲的剑下,难道不是他最好的出路吗?

"应公子,好样的!"李定国哈哈大笑,也将碗中酒一干而尽,诚心诚意地说,"公子的胆识让李某佩服,公子的恩德李某也都记下了,不过我大西军不乏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战士,缺的可是有头脑有胆略有门路的谋士,比方这次运送军饷,你应公子一个人的功劳可以胜过我整个先锋队,这样的人才埋没在军营里,李某就不是知人善用的好帅了。大西军今后仰仗公子之处还多着呢。"

"可是……"吴应熊说不出口。留在军营里做一名冲锋陷阵的小兵是容易的,也是最轻松的;然而像红颜那样,穿行在京城与前线之间,在清廷与明军之间,传递消息,筹募粮饷,孤军深入,随机应变,才是真正艰难孤独的。而对他来说,最艰难的还是要同时周旋在清廷格格与前明义士之间,这比面对生与死的抉择可困难得多了。然而这样的理由,如何向李将军启齿?话到嘴边,他最终可以说出口的却只是:"将军说得是。但有吩咐,应雄无不领命。"

"好极了!如今正有一件事想托付公子,不知公子能否设法入宫?"

"入宫?"吴应熊一愣,再次想,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李定国却说:"公子能够在京城进出自由,想必身份特殊,非富则贵,并且行动机敏,胆识过人。因此李某大胆猜测公子或者有办法搭通眼线,代为送一封信进宫。"

吴应熊定一定神:"将军有命,应某自当尽力。不知送给什么人?"

"一位刚进宫的秀女。"李定国站起身来,面向北方,态度极恭敬地慢慢说道,"她的名字叫,佟佳平湖。"

平湖晋升贵人,搬出了储秀宫,当顺治询问她想在哪里待产时,她竟然说了建福花园。一个小小的贵人,竟想拥有整座花园,这真是异想天开。

然而皇上竟然答应了她,还承诺她只要生了儿子,就册她为妃,与二皇子福铨的母亲宁妃同级。这真叫后宫里所有的人,尤其是远山,妒忌得发狂。

因为年龄,也因为出众的美貌,远山初入宫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储秀宫女孩子们的领袖。她是一个标准的美人,是按照美人的模子打造出来的,柳眉凤眼,琼鼻樱唇,轮廓远比汉人鲜明而较满人柔和,而且她的身体发育得很好,颀硕丰满,胸前一对『乳』峰又高又挺,那么厚重的旗袍也遮掩不住,站在众秀女中便如鹤立鸡群一般,轻而易举地脱颖而出。最重要的,是她举止自若,充满自信,一言一行都显得很有主张,也更有威慑力。

秀女们初入宫来,因为怯生与孤单,都急不可待地要寻找一个靠山,一位良伴,而远山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她年纪比她们大,见识比她们广,对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主见;她在整个选秀过程中表现得那么从容,显然很有背景,也很有经验;事实上,入宫后她正是第一个得到皇上宠幸的小主,也就是第一个拥有侍上经历的,这使得后来每当有秀女第一次受到召幸时就会想到向她求教,而她总是那么热心地指导她们,安慰她们;她又聪明幽默,有说不完的奇闻轶事,陪伴她们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冗长的午后或长夜,每当闲暇的时候,秀女们就自发地拥围在远山身边,听她讲故事,说笑话,或者发号施令做游戏。总之,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不会寂寞,不会孤单。

远山很享受这样众星拱月的感觉,其实她心里和她们一样都是虚的,空的,忧虑的,对这陌生而旷大的皇宫充满了好奇与敬畏。但她比她们撑得住,不把恐慌和好奇写在脸上,而强令自己端出一种见惯不怪的从容来。这就很不容易了,简直有些英雄气概。因为英雄也并不都是身经百战的,而不过是临危不惧罢了。

但是储秀宫里惟有一个人不买她的账,那就是幼细得像一朵草花、冷静得像一块坚冰般的平湖。

平湖从不和远山亲近。平湖不和任何人亲近。她好像是故意把自己和众人拉开距离,无论上课、用膳、游戏、洗澡、睡觉,都是安静的一个人,离众人远远的,独来独往,仿佛画地为牢。她最愿意留连的地方,就是建福花园,几乎一有时间,就会往花园里去,在桃花林里一坐半晌,一言不发。嬷嬷们都开玩笑说,这位秀女的『性』格儿倒有些像十四格格,就是比格格懂事,不生是非。

但是不生是非,并不代表没有杀伤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她的沉默就是最响亮的示威。

远山觉得烦恼,她从来没有见过平湖这样的女孩子。女孩子的『性』格就分那么几种,或者小鸟依人或者英姿飒爽;女孩子的心事也不过那么几样,或者争强好胜或者苟且偷生;而身为秀女,生存的目的和方式就更加简单,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其主题无非就是一样——争宠。她们做的事,都是可以猜得到、看得透的。

但是平湖和别人不一样。她很容易得到了皇上的青睐——当今皇上十分向往唐朝后宫多才女的典故,常遗憾地说大清的后宫里佳丽虽多,才女却少,很难得有平湖这样博学多才知书达礼的秀女,还要所有的妃子都向平湖看齐,多读些书,识些字,不至于言语无趣。

言语无趣。多么苛刻的批评。远山第一次有些不自信了,她不知道自己在不在"言语无趣"的群体中,自己的那些笑话谜语,那些轶闻传奇,与诗词歌赋相比,算不算有趣?最可怕的是,皇上开始在白日里也时常传召平湖,要她陪他用膳,陪他游园,甚至陪他读书、写字、批阅奏章。

当然,皇上偶尔也会传召自己,跟她说说笑笑,喝酒看戏。但是远山总觉得皇上对自己和对平湖是不同的,他对自己很亲切很随和,但对平湖却有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尊重。她说不准亲切和尊重哪一种更难得,也衡量不出自己和平湖在皇上的心目中孰重孰轻,谁近谁远;这还罢了,她竟然也判断不清在平湖的心目中,对皇上的宠幸看得是重还是轻,是喜还是厌。这可就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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