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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未了情(人鬼情系列之十一)(8)

“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不要喝孟婆汤。我等在这里,等你外婆来,要当面问问她,是不是她后悔了。可是我等了六十年,她一直都没有来;我在每年七月十四鬼节那天都会上阳间去找她,可是一直找不到。小姑娘,你告诉我,你外婆到底在哪儿?”

“我不知道呀。”无颜纳闷地说,“我从没有见过外婆。外公说外婆去世了,可是吴奶奶告诉我说其实外婆是跟人私奔了。她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你了。”

“吴奶奶?吴奶奶是谁?”

“是我们家的保姆,服侍我外公五十多年了,外公让我叫她吴奶奶。”

“五十多年,那么是你外婆失踪以后换的佣人。”二郎深思地说,“看来你外公把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打发了,还有谁可能知道她到底去哪里了呢?这么多年,她生不见人,死不见鬼,我除了在这里等她,还有什么办法?”

人总有一死,死了总得下黄泉,也许等在这里便是最保险的做法吧。

无颜有些同情二郎,也有些佩服他。“戏子不可以失场,情人不可以失约。”他做人做戏竟都这样认真。“不见不散,至死方休。”他真的做到了。他生前在苏州河等外婆,死了又在奈何桥等外婆,生生死死,都一直忠于他的爱情和等待。

她不禁对他生起一种知己之感来——临死之前,她一直在做着的事,也是“等待”呀。

第四章 阳间:看不见的爱人

瑞秋和令正恋爱六年,分分合合、吵吵好好也不知多少次了。

但是这一次好像有点儿失控。

当瑞秋走进咖啡馆、冷着脸提出分手的时候,令正一愣,竟是若有所思,好像真打算好好考虑这个建议似的。时间一下子就停滞了,瑞秋几乎要哭出来,后悔莫及,真是怕令正思索之后当真说一句“那好吧”。

那只是几秒钟的停顿,可是于瑞秋就好像过了半辈子那么长,她和令正从相识至今的所有片段都一下子在沉默中过完了,曾经那么充实而真实的往事因为这几秒钟的空白而变得毫无价值。

最终令正没有同意分手,可是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紧张得忙不迭地去哄她劝她,而只是表现出倦怠和茫然,浑浑噩噩地说了句:“瑞秋,别闹了。”

他这样说了,瑞秋更加恼火,却也真的不敢再闹。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会有些小脾气,却不会乱冲动,她看得出来,如果自己再火上浇油,她和令正这一次很可能就真的完了。而她还没有想好,虽然她嘴里说“令正我们分手吧”,但那只是一个引子,意思是要他哄她,给他一个坦白和忏悔的机会,从而结束他们之间看不见的恩怨,停止这段日子里的冷战。

所有的恋人在拍拖时的一个重要节目就是误会、闹意见、赔罪求和、和好如初,这个吵架的过程其实是个好好交流和沟通的捷径,如果两个人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那么吵一吵也是好的。两个人的本性和思想在情投意合时只想着求同存异,闹一点儿小小的矛盾却可能会见出真心。如果可以将吵架的时间和尺度把握得好,感情不但不会因为闹一点儿小意见而疏远,反而只会更好、更融洽。

瑞秋很懂得如何调整吵架的时间表和热度计,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和对方温柔地谈判,而在什么时候则要放下身段去大吵一架,给自己一个发泄的理由,也给对方一个表现大男人的宽容和大度的机会——丈夫就是这样炼成的。都说“丈夫丈夫,丈量之夫”,然而丈量的尺度是由女人决定的,只有松松紧紧,才可以对那个丈量的地盘不断地开疆拓土。

然而现在,她感觉自己的疆土正在寸寸流失,为着一个看不见的女人——不仅是无颜眼睛看不见他们,而且他们现在也看不见无颜,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然而他们却在为了她冷战、疏远,甚至面临分手。

多么荒谬!

瑞秋决定去探访过钟爷爷。

小时候,钟爷爷曾经是瑞秋心目中的神——一个博学的教授,一个慈祥的长者,一个从不犯错的正人君子,一个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扭转乾坤、改变别人命运的权力者。

钟自明之前,瑞秋从没见过比他更高尚、更高贵、有更高权威和层次的人。

瑞秋的家在棚户区,上学时要经过一个菜市场,去无颜的家则要经过一个肉市场。瑞秋穿着干净的毛衣披着干净的头发从那里经过,总染上一身的气味。

她常常带着这样的气味来到钟家,无颜总是先闻到生肉气味再听到瑞秋的脚步。瑞秋的脚步很轻,笑容很开朗,但总是略显疲惫——肉市场的气味不仅沾染在她的毛衣和头发上,也往往染坏了她的表情和笑容。

钟自明有些怜惜这女孩子,而且感谢她对孙女的陪伴,他不想她身上的气味沾染到自己的孙女,于是婉转地提出她可以住在他们的家里,和无颜做伴。他的措词温和而婉转,即使对着一个小姑娘也彬彬有礼,就像是对着一位小姐在邀舞。瑞秋欣喜地答应了,说要回家同父母商量过再回答。

她回家说了,她的父母也一口答应下来,并且也很欣喜——在钟家有吃有住,吃好住好,有什么理由拒绝?自然瑞家也不缺吃穿,也不指望占一点儿吃穿的便宜,但是钟家是大户,同钟家的小姐交朋友总不会有什么坏处。而且女儿一天天大起来,姐弟俩再挤住一个房间多少有些不方便,她肯搬出去最好,她的下铺可以让给弟弟睡,弟弟的上铺可以堆杂物。

瑞秋有一点儿惊愕,问:“那么我回来的时候住哪里?”

母亲答:“还住你自己的床,弟弟睡客厅沙发。”

那是没打算让她回来长住了,如果是歇脚还可以。瑞秋因此明白了父母的意思,她什么都没说,收拾简单的衣物当夜便搬了出去,一路穿过肉市场,带着一身一头的生肉气味来到钟家。

钟自明听她说要回家同父母商量,原以为总要考虑几天再准备几天,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搬来,但是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意思,而是很欢迎地请她进来,带她参观新房间,亲切地说还没有好好布置,因为要等她来了以后,按照她的意思再布置。她有什么意见,尽可以说给管家吴奶奶听,吴奶奶会帮她办齐需要的一切。

钟家非常体贴,瑞秋在那一刻差点儿落泪,忽然觉得有点儿落难的味道。

那以后她和无颜一起喊钟自明“爷爷”。钟爷爷安排她和无颜一起升学,总是上最好的学校,选最好的班级,她们坐同桌,上学放学都一起,形影不离。

瑞秋心里的感觉其实很复杂,坐着钟家的汽车出出进进,自觉也像是钟家二小姐了;可是跟在无颜身边指指点点,又觉得自己有些像丫环。

说起来无颜是有些鸽子身段麻雀舌的,因为渴望表达与交流,便不免聒噪,早早晚晚地叽叽喳喳;瑞秋却是麻雀的姿势鸽子的眼,小家子气里透着一种温柔。两人在人前,总是无颜在说瑞秋在笑;背着人,却都是瑞秋说给无颜听,教她世道与人际。

瑞秋是那种看上去温顺随和,骨子里争强好胜的女孩子;无颜却是表面执拗,芯子里全是委曲求全。两个人一个是低眉顺眼有问必答,不管给什么都说好都说谢谢,另一个是满心感恩无论对方做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一个是心怀大志不达目的势不罢休,越是出身低就越要往高处看,另一个是明知道音高弦易断也要挣一个曲高和寡,万事不肯将就。虽然随和不是同一种随和,傲气也不是同一种傲气,然而歪打正着,殊途同归的,看上去仍然是一对严丝合缝的好朋友,便是亲姐妹也没有她们亲的。

一晃十多年过去,她们的友谊看上去是牢不可破,即使有了令正这件事也仍然不受影响。这出于她们两方面的努力:无颜是压抑着自己的心事佯装无情,瑞秋则是藏着这秘密扮作无知——两人又一次殊途同归歪打正着地合了拍,将一段原本可能就此破裂的友情齐心协力地给挽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