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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生·花/两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16)

她并不想炫耀什么,却有意要拉开距离。小慧这个人,已经成为过去时;李远征却不同,不论过去现在,他对她始终如一,她对他也自然另眼相看。连甄太太也曾赞赏地说:“远征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有真正高贵品德。”言下之意,他做甄家女婿,也不错。

当下心爱满面笑容地朝着李远征走过去。两人肩并肩走开,沿路欣赏着那些画作——其中大部分贴着“已售”的标记,看来成绩不菲。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文艺复古,人们对于淘宝的热情空前高涨,颇为热衷囤积居奇,真心爱崭露头角,前途不可限量,若能收藏她的画作,将来必有更大价值。

小慧呆呆地看着心爱的背影,无论如何想不通,当年那个毫不起眼的小哑巴,怎么忽然就变成一颗闪亮的明星?不,还不仅是明星,简直是众星捧月呢。

关于心爱说话的消息,克凡果然早已从报纸上看到。最初,他几乎不敢相信“真心爱”就是表妹甄心爱,一字之差,天壤有别。甄心爱是自己的哑巴表妹,而真心爱是惊动画坛的神童,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但是后来报道越来越频繁,内容越来越翔实,并且图文并茂,使他终于不得不相信,指着报上的照片对同学说:“这是我妹妹。”

“你妹妹这么漂亮?”同学露出艳羡目光,“什么时候介绍我认识好不好?”又纷纷向他打听实情。

克凡得意洋洋地把心爱从小到大的故事讲给同学听。可惜的是,他关于心爱的记忆实在乏善可陈。在他心目中,她只是个面目模糊、不会说话的影子,总是默默地跟在自己后面,没有喜怒哀乐,更不会自作主张——她居然会说话了,而且要开画展,这可真是神话。

他好想听到这位妹妹的声音,特意打了电话到甄家去道贺,但是一次两次,都是无人接听,或者接了也说心爱不在家。心爱现在好像很忙,也难怪,要办画展么,自然有许多事要处理。

他只能打电话到自己家里,问妈妈:“心爱的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卢妈妈十分感慨,“甄家这回可算是扬眉吐气了。心爱的每幅画都卖出高价来,连她老师张佩岑都跟着身价倍增,一夜成名。听说有外国学校主动送名额给心爱,请她去进修。还有好多电影公司和广告公司找上门来,要请心爱拍广告做代言人呢!”

电影公司?拍广告?克凡有些发呆,自己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一切,心爱竟然不劳而获了!他要见心爱的心更切了,可是心爱现在离自己好远。他想看到她,只有看报纸。

报上关于心爱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多,照片也一天比一天大,简直连篇累牍,谀辞如潮。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心爱上了周刊的封面——大十六开的整版彩照。心爱艳妆盛服,美得像一颗小星星。他看着那依稀仿佛的眉眼,有些错愕,这真的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的心爱妹妹吗?

巧言令色。往昔的心爱因为沉默无言而一直黯然失色,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如此美丽、清雅、超凡脱俗,比他所认识的任何女孩都更加出色。她的一幅题名为《火烧玫瑰》的画,竟然叫出了四十五万的天价。四十五万,班里最漂亮的女生接拍一部电影的片酬,也没有这么多呢。

暑假在即,他有点儿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她,亲眼目睹这位“奇迹”的风采。可是,一年不见,他该穿什么衣裳、带什么礼物去见心爱呢?

生平第一次,克凡竟然为了见心爱而觉得急切并紧张了。

第七章 前世,她曾经叫做任碧桃

当上帝关上某一扇门时,就会对你打开另一扇门。

心爱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细细地上妆,专注地凝视,仿佛要穿透镜子,从今世看到前生。

前世的心爱,也是曾经“红”过的。不是“万绿丛中一点红”那个“红”,而是“万紫千红总是春”的“红”;不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红”,而是“一枝红杏出墙来”的“红”。

天花顶上吊着巨大的水晶灯,四壁镶嵌着琉璃与假钻,熠熠生辉。她天生纤腰不盈一握,客人轻轻搭一把手就可以叫她旋转如蝶,恍惚随时可做掌上舞。

金色的壁纸,红色的地毯,沙色的骆驼牌香烟,碧色的薄荷酒,还有缤纷炫目的各色旗袍与长裙,而她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间如鱼得水。

百乐门的红舞女。越红,便越不正经。

她有了新的名字,叫“任碧桃”。

姓任,其实是一个误会。那天晚上,她走进“百乐门”,自称会跳华尔兹,要求应征舞女。门房将她带到了大班面前,大班姓金,长得很美,斜斜地靠在沙发上手叠手上下打量着她,叫她转个圈子来看看。她便踩着厅里华尔兹的旋律转了几圈,媚行狐步的,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一种风情。然后她停下来,谦恭地看着金大班,满脸渴望,满眼热切。

这是很难得的——她已经见识过荣华,经历了富贵,却还能保持着这样一种天真与谨慎。她的气质里天生有一种卑微和感恩的意味。卑微,却不卑下;感恩,却不感伤。她用这样的眼光看着金大班,大班便有些心动,看着她跳了几步,又叫她脱下上衣来伸伸胳膊踢踢腿。她有些害羞,但见屋子里的都是女人,便也照做了。大班有些满意,看到她高高隆起紫淤横陈的胸部和完全瘪下去的小腹,大约猜到了她经历过些什么样的折磨,也不往深里问,招手叫人带她去清理一下再回来。

她顺从地去了,从长走廊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在自来水喉下洗了脸,又被带去换衣裳。她忽然想起数年前初进卢府时的情形,那天和今天有多么相似啊。她忽然就充满了信心,踩着华尔兹的鼓点,脚步轻快起来,她想这是大少爷要她走的路,如果她可以在这里呆下来,也许就可以等到大少爷。

以后的很多年里,每当想起这一幕,她就觉得激动和兴奋,觉得那一切的安排有多么美妙和顺理成章——那晚舞厅的生意特别好,却偏偏一连有几个小姐请假,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背景,也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便被她在无意中轻易地抓住了。一切都是注定的,注定她要在那一个时候走到那一个地方听到那一支舞曲应征那一份工作,分明是少爷的手在前面招引她。

再见大班时,她便有了几分自信,又因洗过脸换了衣裳,整个人就好像可以发出光来——也实在是年轻,饥饿与疲惫都打不倒她,单是凭信心和希望已经可以存活。金大班于是也对她更加有了几分兴趣,问她:“姓什么?”

金大班说的是上海话,不容易懂,她单是听到一个“杏”字,便本能地回答:“杏仁儿。”

“姓任?”金大班重复,看她点了头,便也点点头,说,“把我的粥盛一碗给她吃了,再给她化个妆,这便先待客去吧,成不成,先做一晚看看再说。”

她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粥。里面有肉桂、瑶柱、腿肉、燕窝片,还有许多她辨不出滋味的东西。她从前也是吃过燕窝鱼翅的,不算没见识,然而这碗粥的滋味,她竟是说不清,只觉每一口都嫩滑鲜润,却又每一口有每一口不同的滋味,并且吞咽之后齿颊留香,是一种近似于南瓜的清香。若不是饿得狠了,她真想慢慢地享受它,不要这样鲸吞牛饮。她不知道多少成语,但也晓得一句“暴殄天物”,她此刻便是在暴殄天物了。

金大班也说:“慢点喝,只这一小碗,再没有了。不是不舍得给你多吃,是怕你饿久了,一下子吃得太饱,等一下跳舞时打嗝,就笑话了。”

吃过粥,又化了妆,她就格外出脱得鲜亮了。仿佛她刚才吃的不是一碗粥,而是脱胎换骨的仙丹妙药,眼睛和脸颊都闪亮亮的,神采飞扬像是就要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