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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生·花/两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17)

金大班再次细细地端量她,忽然说:“阿凤姐给她换件旗袍,要小一码。”阿凤不解,说:“这件刚好合身,不肥呀。小一码,就紧了。”金大班笑:“就是要紧。叫你换,你就换。”用的是命令的语气,可口吻里露出卖弄与得意。

阿凤姐只得另拿来一件凤仙领的织金旗袍给她换上。高高的领子托在下巴上,好像平白把脖子抻长几分似的,显得脸格外小而白,她的胸高高地挺起,腰部又紧紧地收回去,旗袍紧贴在身上,不像一件衣裳,倒更像一层皮,一层织金绣云的美画皮。女人们都赞叹起来:“还是大姐有眼光。这样穿小一码,果然显得人更精神,更娇也更媚了。女人的眼睛都不禁要溜过去多看两圈,别说男人了。”

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也着实惊叹:若不是这一身衣裳,这一种化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看呢。

心爱对着镜子笑一笑,化妆,真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凭你再天生丽质,胭脂也总有办法画龙点睛。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美丽的,但是今天她要的,不仅是美丽,还有惊艳。

总不能枉叫了“任碧桃”!

碧桃的名字,是金大班给取的。凡是来舞厅里玩的人都可说是“命犯桃花”,而碧桃,又是桃花中的极品。

取这名字时,金大班还特地为她起了一课,排出她的生辰八字与桃花运数。大班说:“每个人的命里都有桃花,但是这桃花有多有少,有凶有吉,不同种类暗示的意思也都不同,常见的有六神桃花、红艳桃花、沐浴桃花、倒插桃花、遍野桃花、滚浪桃花、羊刃桃花、食伤桃花、天干桃花、潜在桃花……等等等等,而你的命里,是‘红艳桃花煞’,沾你的男人同你都没有好结果,注定夫妻不到头。”

她便苦笑了,这样看来,自己天生是要吃舞女这碗饭的,夜夜桃花,只种不收。

金大班还絮絮地告诉她:“舞场的女孩子都是带桃花的,比如那个白俄的玛丽就是‘滚浪桃花’,日本来的和子是‘赤裸桃花’,浦东的蓝凤凰是‘倒插桃花’……”

那也是一种红,可是,红得多么凄惨、妖艳。

碧桃似懂非懂,好奇地问:“那么大班的桃花是怎样的呢?”

金大班的脸色黯淡下来,说:“我么,我是花煞里最凶的一种,叫‘残花杀’。

碧桃不懂:“残花杀便怎样?””

金大班肃容凝眉,凛言道:“男命犯此,盗贼之命;女命犯之,少入娼门,老贫困无依。”

碧桃悚然不敢再问。不过她挺喜欢这名字,因为有一个“桃”字,使她益发觉得一切都是天意。至于这一朵桃花是“泛水桃花”还是“逆插桃花”,那采花人是“走桃花运”还是“犯桃花劫”,那就不在她的思想范围内了。总之惹了桃花,便要听桃花的话,做桃花的事。

当她跟着金大班学规矩时,便想起在桃林中跟大少爷学跳舞。识进退,便知风情——她一直都记着大少爷的这句话,对“进退”和“风情”都有着出奇的颖悟力,在这一点上,她几乎可以算得是一个天才。“百乐门”里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踩着卢府的旧足迹走过的,她轻车熟路,很容易便上手。

有时候大班会问起她从前的经历,她便大大地睁着一双眼睛,好像要哭的样子,却说不出一句话。金大班便拍拍她的肩安慰:“算了,别想了,都过去了。”这样,便谁也都不知道她的过去。她自己也渐渐地忘记,忘记了山村里没完没了的冬天,忘记了曾经订过亲的顾三,忘记了卢府里一年一度的桃花和呼奴唤婢的姨娘生涯,也忘记了码头工棚死里逃生的噩梦与来到百乐门前的流浪。

苦难像河水,她的心却像浸在河水中的竹篮子。篮子在水里时,看着篮底满满的全是水样的烦愁;一旦提出水面,就漏得一滴不剩,只有一些湿痕了;等再经了时日见了阳光,那便连痕迹也看不到,完全地无影无踪了。

碧桃的心底里留不下任何烦恼坎坷,充满的全是对现实的满足。她好像天生就在这里长大,一开始便认识金大班似的,当这里是她的家,大班是她的亲人,用一种毫无怀疑的态度生存其间,活得十分从容滋润。

日子在华尔兹的旋转中一天天地过。她的名气很快大起来,身价很高,同她跳舞要预约,如果想一同吃饭逛街,那更是要花费许多心思同银钱。

她遇到了许多像卢老爷那样的人,有钱有地位有家室,可是还要管不住地往外跑,在外面的女人身上大把花钱;

她也遇到许多像李管家那样的男人,在主人与下人之间投一点机赚一点钱,然后就妄想享受和主人一样的挥霍与淫乐;

她甚至还遇到许多像长大了的二少爷克靖那样的少年公子,身世不明,地位不明,所以总有很多怨愤和委屈,要从脂粉间寻求慰藉以及红颜知己……

然而她独独没有遇到一个像大少爷那样的人。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温文尔雅,高贵神圣。没有人可以像他。

像他那样的人是不会来到这纸醉金迷的烟花繁华地的。

她是生活在夜间的,大白天多半用来睡觉,即使醒着,也打不起精神,像只被净身出户的仓鼠,茫然而迟钝;他却是属于白天的,光明正大,悠闲地散步在春天里,阳光下,花林中。他经过的地方,总有一股隐约清新的花香。

他们的生活都没有一个交界点。

不管她在华尔兹的乐曲中转过成千上万个圈儿,脚步却依然停在原地。

她找不到他的。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会对现状有一点反思,同时对自己的身份有一点自卑。她也想过是不是要去火柴厂或是缝衣车间找一份女工的工作,然而料想那样不见天日的生活里更加不可能见到大少爷,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仍然只得日复一日自欺欺人地在华尔兹的舞步里独自偷欢。

她对每个人都好,从不发脾气使性子,可是也不是很热情,对于“欲迎还拒”和“俯仰承欢”她都有自己的分寸和尺度,拿捏得恰恰好,便是用尺子量也没有那么准。

她学会了用上海切口骂人家“戚门陆氏”(十三点)或者“扮跌相”(装穷),学会了通过打火机和汽车牌子来“拔苗头”(打探客人的真实身家),还学会了撒娇和诉苦,尽管她心里对那个人没有那么娇,对自己也不觉得有多么苦,但是这是功课,她一定要学习和掌握,并运用到恰恰好。

她的脸上化着很艳的妆,身上带着很多的珠宝,手势腔调都是戏,表情却偏偏很真。那一种楚楚的风姿,娇憨的天真,便是石头见了也动心,且越是老道人,越是我见犹怜,不容易沉得住气。

她的眉毛又长又浓,并没有像寻常的时髦小姐那样修得弯弯细细,而略略有点杂乱,越趁得眼如杏核,水灵灵地汪着泪,鼻管挺直,鼻头圆润,微微沁着汗,配着圆圆的小肿嘴,和略微翘前的下巴,总有种与风尘不符的天真与稚气,叫人心软,不自觉地便应承了她所有的要求。

她一双脚,生来就不是为了走路,而是为了跳舞的。她跳华尔兹,可以一连转十几个圈子都不觉得头晕;她跳“却尔斯”,腿踢得比头还高;她跳狐步时,更是比狐狸更像一只狐狸。而她在待人处事上,也像一只侍机而动的狐狸那样,是要比一般老道舞小姐们更加圆滑周到的,即使熟睡之际,也有着机敏和自保的本能。

她是一个天生的骗子,生着一张骗人的脸。可是因为她自己不觉得,别人也便都不觉得,甚至连金大班这样老奸巨滑的狐狸也对她格外宽容宠爱些,轻易不肯训斥她,给她吃南瓜煨成的粥,教她穿小一号的旗袍。

——而“吃”和“穿”,正是人生最隆重的两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