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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生·花/两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18)

在这切肤相关的两件大事之外,便是男人了。那更是金大班的拿手功夫,堪称学问精深,见识广博了,她对碧桃那真是言传身教,倾囊相授。

“宁吃蟠桃一个,不吃烂桃一筐。你抓紧了李总裁这个活银行,比勾搭十个八个小开还顶用呢。”

所谓李总裁,是碧桃应征那天接的第一个客人。碧桃在百乐门的客人不少,然而对她最好最大方的,始终是买了她头一只舞的李总裁。

但凡出来玩的男人总是容易对自己玩过的第一个女人、或是被自己自己第一个玩过的女人;留情,将他们看作自己人。在这一点,不知道男人和女人谁更天真些。

金大班明白地看出了这一点,她指点碧桃:“自古以来男人都喜欢骂女人贱,可是最贱的其实正是男人自己。他们永远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是什么?这就是贱。你想抓住男人,就得吊着他们,把他们骨子里那点贱劲儿全吊出来,全趴在你脚底下摇尾巴,到那时,你要什么就是什么,他们比狗还听话呢。”

又道是,“不要太理会那些二世祖,别看脸光衣鲜地像个人,口袋里银钿不知有没有你多。摘了某某儿子某某大舅子的衔头,同瘪三可以拜把兄弟。”

说得碧桃笑起来,俯首贴耳,垂头受教。她是把金大班看作另一个大少爷的,是克凡少爷的女身,她说的话和他说的话不大一样,可都是极顶用的处世哲学,够她学习一辈子并且受益终生的。

然而当她和金大班讨论着对付“男人”的学问时,从来都没有把克凡少爷包括在内。大少爷在她心目中可不单纯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是“圣人”,是超越了男人和女人这些凡人概念的一种信仰。

但凡世上任何一种宗教或信仰,都要求他的信徒愚笨、单纯、盲目相信。

爱情和理想,都不外如是。

任碧桃的上帝是克凡少爷,她实实在在做到了一个最纯洁最虔诚的信徒那样,对他充满信任、崇敬、顶礼膜拜,心里只有他,没有自己,甚至没有过多的杂念与欲望。

她只是本能地渴望他,希望再次见到他。至于见到了又能怎样,她没有想过。

心爱已经化好了妆:又长又浓的眉毛,杏眼含情,鼻管挺直,樱桃小嘴微微肿着,小巧而略微前翘的下巴,那样地娇俏、秀气,宛如一幅画。

在前世,这样的年龄,已经做了百乐门的摇钱树;这张脸,被拍成照片放大了摆在舞厅前做招牌,颠倒众生。

那也是一种红,可是,红得多么凄惨、妖艳。

这一种命运,无论如何,要在今世改写。今世,她要体味真正的红,真正的成功,她要做人上人,享受最高的荣誉与尊重。

她牵起长裙的下摆姗姗下楼,等在客厅里的记者立刻按亮镁光灯,脸上纷纷露出那么明白无误的惊艳表情——这个十六岁少女的妆容,竟然像极了四十年代上海红舞女的翻版,而且,不仅是妆容服饰,就连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也充满着一种异样的怀旧色彩——她的“老土”不再是从前的“过时”,而叫做“品位”。

半个世纪前的风情在一个十六岁少女的举止言谈里复活了,她不像是一个真的人,而仿佛从老电影中走出,虽然活色生香,却似近还远,可望不可及。甄心爱想要的效果,完全做到了。

有个女记者脱口而出:“你跟谁学的化妆?”她的提问引起一阵轻声嘻笑,使空气里那种莫明的紧张得到些微的缓解。女记者不好意思地笑了,解嘲地说,“女人嘛,总是关心外表多过内心的。”

心爱不笑,她很认真地回答:“化妆犹如绘画,都是一种天赋;但是化妆又和绘画不同,可以无师自通;而绘画要进步,一定得有明师指点。”她很自然地走向坐在沙发一角的张佩岑,“这位,就是我的明师张佩岑。”

张佩岑一愣,眼睛立刻湿濡。这女弟子成功不忘本,得意不忘形,自己这一铺,可真是押得对了,想当初承诺抛出全副身家为心爱举办画展时,心下也不是没有犹豫的,然而现在的事实证明,自己成了最大的赢家。不仅是因为心爱的成功同时也捧红了自己,同时还因为,这女弟子着实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为了她,自己做什么都值得。

她向记者们描述着自己当年是如何慧眼识珠,看出心爱是个真正的绘画天才;又是如何力排众议接受了这个女孩做学生,不惜让人笑话她为了收学费连哑巴也教;如何费力地同一个哑女沟通,在心爱身上花费教授正常学生两倍甚至三倍的心血……

她被自己的言语感动着,几乎声泪俱下了。记者们一边笔走如飞,一边暗暗感慨,这才是正常人应有的反应:一夕成名,百感交集。哪里会像真心爱那样,司空见惯一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仿佛对任何问题都一早有标准答案在那里——这真叫人惊奇,倘若化妆和绘画都属于天赋,那么谈话的技巧呢?

这女孩“举轻若重”的回答问题和“举重若轻”的转移话题简直令人震惊。在记者抛出“化妆”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时,她的回答似乎是过分认真且郑重的,然而她轻轻一笔就将人们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老师身上,充分表现了自己的尊师重道,又显得如此轻松自如,不着痕迹。这样的臻于化境的外交功夫是在名利场上打滚数十年的明星名人们都自愧弗如的,这小女孩又从何处得来?

由于真心爱在画展上始终如一的完美风度使所有的记者觉得诧异甚至不服气,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将这一次采访安排在甄府进行,拍摄真心爱的生活环境,同时希望在她所熟悉的环境中,可以表现出不同的侧面。可是这个女孩子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完全懂得在什么情况下说什么样的话,既圆滑又纯真,竟然无懈可击。原本每个人都是准备了一大堆刁钻犀利的问题要来考一考小女孩的,没想到才一交手就被她四两拨千金,将老师推了出来——她,一直在左右着采访的整个过程。

记者们简直是不甘心的,他们匆匆结束了对张佩岑的采访,继续将目标对准真心爱,问题越来越犀利,努力寻找突破口——

“举办画展前,你的父母已经先向媒体披露了你十六年沉默一旦开口的奇事,是一种噱头吗?”

“每年都有那么多人举办画展,其中不乏名家大腕,一定有人画得比你还好,但是十六岁就可以得到现在这种声誉的人,却只有你一个,你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

“你承不承认这画展的成功有一半原因要借助于炒作?”

对于这一总带有明显指向近乎挑衅的问题,心爱毫无怒色,坦承无讳:“所以说,我要非常感谢你们,如果不是媒体帮忙,我不知道画展还会不会得到成功,但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成功。”

“那我们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你的哑口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你得以成功的最大因素?”

这是一个相当棘手而阴险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语言陷阱,因为无论心爱承认与否,都注定会显得虚伪且无力——哑巴开口的确是一种炒作噱头,可是画展成功,毕竟是因为心爱的画,而不是因为她是不是一个哑巴。然而如果据理力争,那必然会翻脸相向,也就逼得心爱失去一直以来保持良好的从容镇定。

其实记者们根本一早可以预知答案是怎样的,问一千个人,一千个人都会说:天下哑巴多得是,难道他们都成功了吗?哑巴开口引起了世人注意,给画展成功带来了契机,可并不等于说画展成功就因为她是个哑巴,这是本末倒置,居心不良。

通常这样的提问会引起同行反感的,因为太不厚道,然而这一次,大家却都无异议,甚至心照不宣地交换一个眼神,也都一心要看心爱的反应——也许记者根本不是真要一个答案,而只是要激怒心爱,不让一个小女孩的风度始终占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