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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生·花/两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30)

酒瓶横陈,满地狼藉,花瓣在浴间散落得到处都是,心爱握着空酒瓶踏着一地的花瓣中踟蹰呢喃,脚步趔趄,眼神涣散。

她有酒意,可是没有醉;她想哭泣,却没有眼泪。

她被自己的爱情杀死了,没有力量再做完整任何一件事。

她所有的力气都被她的爱耗尽了,她的灵魂已经跟着爱情死去。

她甚至不能尽情流泪。她惟一能做的,只是喝酒,喝光家里所有的酒后,又来到酒吧里继续喝。

她这样苍白憔悴,又这么浪荡形骸,在酒吧客人的眼里,这是一个典型的患有世纪末躁动症的不良少女,谁能相信她竟是国际影星真心爱?

没有人认得她。在人群中比在影片里更孤独。

她爱上一种叫踏趿拉泡的酒。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一种奇特的饮用方式——杯沿上转一圈盐沫,倒满酒后再倒一点雪碧,然后将杯垫在杯口用力一拍,泡沫四溅时就着盐一口喝下。喝得又急又冲,痛快淋漓。

她豪放的做派更加让人误会,不时有陌生男子上前搭讪,她来者不拒,无论对谁都是笑着举杯:“CHEERS!”

红的唇,醉的眼,伞似的裙子,琥珀样的酒,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颓废而妖媚的诱惑。身边的男人越聚越多,她同他们轮番猜拳,斗酒,比说笑话,跳贴面舞,打赌——赌注是一个吻。

她吻的男子受宠若惊,忍不住熟极而流地说出:“美女,我真是爱你。”

“爱我?”她笑起来,蛇一样揽住他的脖子,醺然欲醉,潸然欲泣,“我真的很需要爱情。要很热很热地爱,很紧很紧地爱。我对爱情很贪婪,少爱一点儿都不行。但可以不用爱得那么认真,那么长久。反正,爱情从来都不是永恒。”

“我的爱热得可以烧死你。”男人如获至宝,搂紧心爱,“跟我走,不会让你后悔。”

心爱茫茫然地笑着,眼神里空空洞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她便那样地随人去了,看不见天使在角落里哭泣,连魔鬼亦仓皇不辨悲喜。

第十二章 二十七岁:堕落天使

有关爱情的亏欠辜负,往往,不只在今生。

还是同一个上海吧,还是同一个南京路。

半个世纪前,解放军雄纠纠气昂昂地从这里走过,沿街所有的窗子都打开,太太小姐们从窗里招摇着她们的小手绢。

碧桃也招着手,笑着,不为什么,只是随大流。她剪了头发,短短的,齐耳。没有妆彩,很素淡的一张脸,带一个空洞的笑,混在不同的窗户里,不同的面孔中,很容易便湮没,并没有什么出类拔萃之处。

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出从前的那种艳光了。她到底还是到工厂里做了女工,并且,嫁给了那工厂的会计。他从前和碧桃见过一面,就是在舞女大游行的那次。他从人们的指点评论中知道了她是“百乐门”的头牌,并且知道如果想要得她一夜相陪,就得用尽他所有的积蓄。他算了算账,只得暗自摇头。

其实他并没有想过要去“百乐门”,那种地方从来都不是他能够踏入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别人说起碧桃和银钱时,他不由自主地要把自己代入其间,偷偷算了一笔账。他夹在人群中,听到他们如数家珍地念叨着那些舞女的名字与价码,觉得一种说不出的羡慕与妒恨。他用这妒恨的眼光看着每一个九九藏书网人,猜测他们是不是和那个叫碧桃的舞女有过亲密的夜晚,但是他很快又在自己的心里将这一念头否定了,因为看那些人的穿戴,也不比自己好过多少,同样不可能染指那样高贵的舞女。

在他心目中,高贵的意思就是钱多,高是“贵”,贵还是“贵”,高贵就是贵上加贵,花很多很多的钱,买很贵很贵的东西,或者人。而碧桃,无疑是“高贵”的,因为与她一夜的缠绵竟可以消耗他半生的积蓄。并且,即使他愿意一掷千金地去搏这一夜之欢,也是没有足够的钱为这一夜做铺垫的。

也许他可以只花一少部分钱,去“百乐门”同她跳只舞,而不该奢望过夜。但是这也不可能,因为他不会跳舞,他也不想花那么多钱去置办西装皮鞋。

这种种不可能为她在他心中加了分,使他将她看成一个超级荡妇,荡得出了格过了线,已经不是凡夫俗子可以享用,可见有多么荡。

当一个人渴望另一个人,渴望到极至时,便通常会产生两种情绪:像碧桃对大少爷那样的,叫崇拜;像吴会计对碧桃这样的,便叫仇恨。

吴会计在自己的心底不为人知地仇恨着红舞女碧桃,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刻骨铭心。他用尽世上一切最恶毒的词汇咒骂着她,希望她早一点倒霉,变成一枚烂桃,烂在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当他这样诅咒着痛恨着她的时候,自己才会有一点快意,才会觉得同她有一点亲近,近到了他对她俯拾即得。俯拾——是的,他俯视她,低下身,将她捡起来,她便成了他的。

他每天晚上都做着这样的美梦,一直到这美梦成真。

美梦做多了原来真是可以成真的。当碧桃出现在他做会计的工厂里,当她简衣素服地出现在工厂里变成一名普通女工时,他是多么狂喜啊,狂喜得五官都要移位,狂喜得恨不得高声大叫,手舞足蹈。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自己,冷淡地经过她的身边,甚至故意轻轻撞了一下她的身体。他撞到她胳膊的部分,觉得那部分便有一丝温热传到了自己的手臂上,紧贴在那里,附生在那里,一直到夜深人静,那种温热还依恋地顺从地伏在臂弯上。

求婚的过程非常简单而顺利。他托了工会的大姐去说项,一说,便成了。

心爱走在上海的天空下,想起自己前世的婚姻,轻轻地耸一耸肩,顺手裹紧了风衣,无意识地想:不知道上海的冬天,会不会下雪?

在上海,下雪和真爱一样难得。几乎只在传说里存在。听说1917年是下过一场雪的,前后的一百年中,再没第二次。

冬天的第一场雪总是令人期待。秋天愈老愈萧瑟,已经让人很不耐烦了,却还迟迟不肯入冬,正像是一个已经进入更年期的脾气乖张却又不服老的中年寡妇一样令人不安,这时候的新雪便好像一声号令,又像是新店开业,旗帜鲜明地打出了冬的番号,让人的心反而安定下来,可以从容地面对即来的寒冷。

心爱一张开嘴,就有清冽的白气呼出,并很快地散入空气中。

也许天气本来没有那么冷,可是那团白气却把冷的感觉实斧实凿地轧到了她心里去,让她觉得越发难耐,简直连骨缝里都淌满了冷气。

不能不想起冬天的乡下,那饥饿,那寒冷,那无止尽的阴云密布,还有无爱的童年——前世的乡愁,即使掩埋在心底最深处,也如内伤,不能忘记。

——然而便是那般的贫穷,也仍然好过今天,因为那时,心中还有希望。

再冷的冬天也都有尽头。小寒,大寒,雨水,惊蛰——到了惊蛰的时候,所有的虫子都会醒来,春天也便跟着来到,风渐暖,小河解冻,田里开满黄色的油菜花,春种秋收,再少的收成也是收成,有,总好过无。

今时今世,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就在卢克凡结婚的当年,心爱的父母乘坐的飞机失事,连骨骸也没有找到。心爱听到消息,当时就疯了。她从家里冲出来,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奔跑,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她已经没有家了。没有父母的屋子不能称之为家。

她甚至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她向天使和魔鬼要求:“带我走吧,无论去天堂还是下地狱,现在就带走我吧。”

可是他们不答应她。

天使苦苦规劝:“他不爱你,你就更要爱自己。不如忘了卢克凡,不要太执着。人是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活在过去,便等于没有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