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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生·花/两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31)

魔鬼激将:“你不想要重复的人生,又为何要求重新来过?愿赌服输,有什么理由抱怨?”

然而心爱不接受规劝,更不理睬激将。“阎王要你三更死,不得拖延到五更。”死期是预定的,不能拖后,亦不能提前。有天使和魔鬼监护,她连自杀的权力都没有。

她惟一可以决定的,只是堕落。

她开始流浪,四海为家,游戏人生。在日与夜、醉与醒、南方与北方之间穿棱,漫无目标。

她的眼泪滑落下来。

克凡结婚了,父母去世了。她已经再也没有振作的理由。她不必为了任何人爱惜自己,保留自己。她终于又变回前世那个“百乐门”的风尘女子,从一个男人的怀里舞向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难道命运真的无法改变?前世风尘,便注定今生堕落?甚至,比前世更加放浪无羁。

因为那时是被迫,而今世是自愿。

清醒的堕落,只有比无知更加可悲。

巷子口有人在烧纸钱,拜四方,施米粥与过路的孤魂野鬼。

心爱看着,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有无尽的鬼要走出来,心中栗栗,脚下偏偏动不得。上海是一个物欲横流的城市,从过去到现在都是,连鬼也比别处来得凶。

她想自己若不是一死就得以立即重生,不知要流浪多么久。

然而活着,也依然是一种流浪。

她抱住自己的肩,感到茫然,也许应该去个比较温暖的城市,大理?丽江?海南?或者四季如春的桂林?

她已经27岁了。27岁,离死期还有五年。她只剩下最后的五年可活。

但是她不在乎。她不惧怕死亡。她甚至有些渴望死亡早一点来到。

她对前程一无计划,心如灰烬,萍随水漂,从此岸到彼岸,也许就是一辈子。

这两年里,她走过许多城市,不住变换名字,做吧女、舞女、发廊妹、三陪女,偶尔被人包养,停歇一段日子,又在某个早晨不告而别,酗酒、抽烟、赌博、输了便赌债肉偿,能怎么糟践自己便怎么糟践自己,不知在向谁报复,是天使还是魔鬼。

天使叹息:“她终于一天天向你靠近。”

然而魔鬼竟然毫无成就感,第一次觉得了不忍和痛惜:“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失恋。她不是普通女孩子,她来到这世界的惟一目的便是卢克凡。得不到卢克凡,便失去整个世界,失去活着的意义。她找不到方向了。”

“那么你在干什么?不去引导她吗?”魔鬼的语气里几乎有种责怪的意思。

天使摇头:“她的爱死了,切断了我与她之间的联系,我没有办法再帮助她。现在,能帮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所以我一直说你们所谓的爱是最无聊最脆弱的了,比生命死得还快,并且可以促进生命的结束。”魔鬼胸有成竹,得出结论:“爱情,等于死亡。”

“不是这样的。爱与死亡,有时并行,有时悖行,有时则一个跟随着一个前行。爱使生命得到提升,死亡也不能战胜。好比真心爱的转世重来,就是因为她的爱有着巨大的力量,甚至超越了生死;但是现在,她的爱退出了她的生命,于是生命变得黯然无光。这并不能就说明爱是不存地的,或者是微弱甚至无能的,而恰恰相反,只是从一个失败的例子反面证明了爱能的巨大。这就像正因为有死亡才会有生命一样,正因为有失去,才会有爱情,至大的悲剧反而会唤起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同样的道理。”

魔鬼满头雾水,大不耐烦:“我才不要听你的废话。我现在最想干的事,就是教训那小子。真想现在就抓他下地狱,煎得干干的,炸了吃。”

魔鬼又做起了那个翻炒的动作,他简直已经听到肉在砧板上烤焦的吱吱声。“煎鬼”的想象使他兴奋起来,不禁发出阴森的冷笑。

天使头疼地阻止:“卢克凡的死期还远,你可不能擅自行动。”

魔鬼失望:“那我们现在可以做什么?”

“或者,让他们见一次面?”

他们无法决定生死,然而安排一次凡人的偶遇,倒也轻而易举。

于是,这一夜,在桂林,卢克凡拍片之余,同一班手足来到当地最着名的风月场所“百鸟吧”,见到了身为红牌的心爱——她在这里的名字,叫凤凰。

她并没有变老,只是平白有一种白璧蒙尘的感觉,以前是眉目如画,如今眉目皆是画出。一张脸仍然美丽,但是眼中没有神采。艳妆,长发如瀑流过前额,如抱琵琶半遮面。见人来,微一颔首,一头瀑布便荡起涟漪,脸上明明没有悲喜,阴影明灭却偏偏似风情万种。冷冷地,不肯轻易一笑,但眼影与唇彩都比笑容先做足了“欢迎光临”的姿态,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笑的时候却没一点暖意。

卢克凡大骇,见鬼也没有这般惊惶失措,至于口吃:“心爱,你……”

她眼中神情极其复杂,如翻起滔天巨浪,却终于平息,只扬起一道眉:“我不叫心爱,我叫……”随即一笑:“反正你们这些夜夜做新郎的客人也记不住昨日黄花姓甚名谁,告诉你也是没用。”

他也怀疑是认错人。他巴不得是认错人。

怎么能相信眼前这个风尘女子是真心爱?

可是那飞扬入鬓的长眉,笔直微突的鼻子,幽幽的杏核眼,圆圆的小肿嘴,分明是属于她的。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青梅竹马,相亲相爱,他清楚她身体每一点最隐秘最细微的特征,他怎么可能错认了她?

握一杯已经不再起泡的“踏趿拉泡”,他隔着灯红酒绿远远挂住她穿花蝴蝶似的身影,心里是一阵阵针炙的疼。这曾是他的女人哦,如何就这样折堕了?

一个同伴顺着他的眼光望去,饶有兴致地调侃:“克凡,是你喜欢的类型呢。觉不觉得她有点像你以前那个巨星女友真心爱?真心爱销声匿迹这么多年,你不是到处找她吗?来个鱼目混珠怎么样?”

摄像助理一旁插话:“样子有三分像,身份可是天上地下。你也太低估克凡了,他虽然风流,可是从来不碰欢场女子的。”

欢场女子!心爱,纯洁完美如天使的天才画家、国际巨星真心爱,竟然堕落成一个欢场女子!

难怪这些年里他怎么都找不到她,四处打听也不闻她的消息,原来她竟然隐姓埋名做了欢场女子。她是有什么苦衷吗?她缺钱用?她吸毒,还是赌博?

以心爱的身家,如果不是走偏门,再怎么挥霍也不至节衣缩食的。她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卢克凡呆若木鸡,莫名地失落,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这是他真心爱过的女子,她曾经贵为天才巨星,如今却流落风尘,让他情何以堪?

再也无心坐宴,他推说头疼率先离群而去,却又徘徊在“百鸟吧”对面,静静地守着午夜来临,守着酒阑歌散,守着扶醉女子的迟归。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这样的日子,他不知她已经独自过了多久?

当她经过他的车前,他叫住她,说:“跟我走。”

“跟你走?”她睨视他,妆已残,唇犹冷,眼神飘忽略带揶揄:“出台300,过夜500。如果老板满意,小费随你给。”

“心爱……”

他忽然呜咽了,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痛,痛彻心肺。

“心爱,跟我回去吧,让我帮助你。不论这些年你做过什么,我都不会计较,我们从头开始……”

她一愣,看着他,眼中渐渐涌起泪水。

跟我回去吧。这是她用尽一生来等待来追求的承诺。可是,让她如何再接受?

他不计较她。他凭什么计较她?即使他不计较,她能不计较吗?

从头开始,哪里是头?是从呱呱坠地时,还是打回前世死而复生再来一遍?

即使他愿意,她也不愿意。她已经爱得很累,伤得很重,没有力气去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