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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生·花/两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35)

从前她生活在纽约,全世界至繁华至热闹的地方,而今在记忆中只余得一片荒凉,与父母夜游唐人街的往事恍如隔世——隔世,父母亲如今已经双双去了另一个世界,而不久以后,她也将要去到哪里。

只是,并不是所有的因缘都有续篇,即使他们可以到达同一个地方,也再没有重逢的机会。世上会有几个真心爱与卢克凡呢?

更何况,便是真心爱与卢克凡也终是分手了。

空气清冽,她住的地方可以听到水声,如泣如诉,彻夜不止,像是一部永无终结的长篇连续剧。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真心爱的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对于皎洁千秋的明月来说,人生三十年和一百年有什么分别呢?

她对生命并无留恋。

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即将落下,她宁愿仰起头,做一个引颈就戮的准备,了无惧意。

碧桃的一生也是不知道恐惧的。

碧桃的一生虽然卑贱,却活得从容,一生都是随波逐流度过的。命运把她送到哪里就是哪里,交给谁就是谁,顾三、卢老爷、金大班、众多的舞客、警察局长武同、吴会计……

有什么分别呢?

那次与大少爷的聚而复散后,她又被武同抓了回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被玩弄被折磨的命运,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关于逃跑的幻想与绝望。

然而就在她还没有想清楚到底用什么方式来“跑”的时候,武同倒先“跑”了。他搭着船,从上海一直跑到海外去,跑得不见踪影,跑得屁滚尿流。

碧桃忽然得了自由,反倒不相信起来。这就像困在牢里的人有一天发现牢门打开,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推门而出一样,生怕外面架着机关枪,只等她一走出来便将她一枪干掉。

便是这样,半年里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呆在那坐吃山空,等待命运的下一步安排,等待大少爷“我会回来找你”的承诺;房租到期,便搬到便宜点的地方去继续等待;更拮据时,便再搬,搬得更廉价。

后来便搬到了石库门去。房东的女儿同她差不多年纪,介绍她去工厂做工,她便去了。

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只除了吴会计。

吴会计很害怕别人知道妻子从前的身份,领证时,便要替她改个名字。她无所谓,说随便什么吧,向党、革命、建国、解放……都行。

他摇摇头,说不如简单些,只取他的姓和她的姓并在一起,当作名字。

她早已不记得自己姓什么,想了想,随口说姓“桃”,桃花的桃。他不信,说:“百家姓里哪有这个姓?不如叫陶瓷的陶。”

她无可无不可的,便改了叫吴陶氏。

“无桃”?她愣一下,心里泛起难言的酸楚。金大班说过,每个人的命数里都有桃花,而她是“红艳桃花煞”,那么现在,她大概劫数已满,从此“无桃”了。

没有桃花,没有风情,没有华尔兹,也没有百乐门。

然而吴会计仍然不放心,仍然怕有人会识破,于是不要她再做工,只做老婆。

从前他要倾家荡产才可以博她一夜之欢,现在不费分文便能夜夜共枕——他并不觉得庆幸,反而为自己当年为她所受的痛苦煎磨不值。从前睡不着的夜里他在自己的心底恶狠狠地咒骂她的那些话,现在终于都可以当着她的面说出来了。

吴陶氏隐忍地听着,不做任何辩解。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标准的家庭妇女了,就像她自己从前常常说的:我什么都会做,煮饭、扫地、洗衣裳……

鲜润灵动就像蝉蜕壳一样从她的脸上一层层蜕去,将她渐渐蜕成一个最平庸不过的中年妇女。其实这年她也才不过三十多岁。可是,她就快死了。

临死之前,她忽然想起自己的一生,无数滔滔的往事逼到眼前来,叫她看清楚真实的自己,听清楚自己最炽热的心声。她听到华尔兹的依稀仿佛的旋律,看到大少爷与她在华尔兹中、在桃花林下共舞,悲天悯人地对她说:“薄命怜卿甘作妾。”

“薄命怜卿甘作妾。”那个“卿”,便是她,刚刚走进卢府,刚刚从“丫头”变成“杏仁儿”的她;那个“妾”,也是她,喝了茶行了礼做了“杏姨娘”的她;后来阴差阳错地,她失散了他,从“杏”变成“桃”,任碧桃;可是她没有忘记他,一直在找他,找到他,救了他,又失去他;再后来,她成了“无桃”氏,仍然在找他,找了一辈子,直到老,直到死。

他的心疼得仿佛要裂开,而心爱只有比他更痛,更绝望。

她就要死了。丫头要死了,杏仁儿要死了,任碧桃要死了,吴陶氏要死了……她想着她一生的身份与名字,就觉得这床上好像躺了许多个身体似的,然而灵魂,却统共一个。

哦,灵魂。

她的灵魂飞在半空,对自己说:我爱他。

我爱他。

真心爱前世与今生惟一的联系,是爱。只是爱。

这是她重生的目的、使命、以及全部意义。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秀长的眉,多情的眼,稚气未脱的樱桃唇——镜中的自己并没有因为绝症而憔悴,相反,有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娇艳,是高空电缆相撞时的蓝火花,临消失前那极为哀艳绚美的一瞥。

她早已预知自己的生命是32年,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死因会是爱滋。在最堕落最风尘的日子里,她随心所欲而风平浪静地走过了;却在她最慈悲为怀洁身自好的时候,竟因为输血而染上爱滋病毒。

真不知道这是天使的失误,还是魔鬼的玩笑?

也许天地从来都是这样的不公正。

她带着一丝恍然和悲悯看着镜中的自己,然后意识到这个表情在前世也曾经有过的——在她临死的一刻,她的灵魂飞在半空,忽然看清了自己懵懂的一生和迷糊的情意,她对自己说:那一刻,她也是用这样恍然而悲悯的眼神看着自己的。

便在这时听到敲门声,心爱第一个念头是:死神来了。

然而她推开门,站在那里的,却是卢克凡。

卢克凡找了心爱这么久,一旦见着,却不敢相信起来,愣愣望了许久,却只迸出一句:“听说你,得了绝症。”

“绝症?”心爱苦笑:“我从出生那日起就已患上绝症——我对你的爱就是最不可救药的绝症。我早就知道死期不久,只是没想到,会死得这么不浪漫。”

“心爱……”卢克凡终于相信眼前的心爱是真实的,他冲上前欲紧紧地拥抱她,心爱忙向后躲,克凡抓住衣襟不肯松手,“为什么要躲着我?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找得好苦。”

“为什么要找我?”心爱用力推开卢克凡,冷冷地说,“我说过要你找我吗?”

“记得在漓江的那个晚上吗?你在车窗上留下‘记得我’三个字。那就像一道咒语。从那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记着你,想着你。所以,我到漓江来了。”卢克凡定一定,将心爱抓得更紧些,沉声说,“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记得我?”心爱的语气仿佛是她已经忘了漓江的事,即使想起也觉得无所谓的样子,仍然冷淡地说,“我现在收回那句话,希望你忘了我。”

“不!”卢克凡叫起来。“心爱,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仍然不肯把我当你的亲人?”

“忘了我!”心爱再一次说,“我也要忘了你。我曾经爱过你,然而,在我临死之前,我想收回对你的所有感情。从前世到今生……”

“你,这样恨我?”卢克凡被刺伤了,这是他一生中最真心最热烈的一次,可是,心爱却不接受他。她再也不需要他。他终于知道爱无所归的痛苦。

“心爱,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你不需要我的原谅。如果我恨你,是因为我仍在爱。然而我已经不爱了,不爱你,也不爱任何人。克凡,我只希望忘记你,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