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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12)

因为阮玲玉这个人的存在,让黄裳一度疯狂地迷恋着电影;却也因为阮玲玉这个人的消失,让黄裳对于生命之苦除了自身的体验之外,又多了更为深沉悲凉的感叹。

在幽禁期间,她想得最多的,不是刚刚回国却缘悭一面的母亲赵依凡,而是当红早逝的阮玲玉。从各种小报的报道以及父亲的议论中,她已经详尽地知道了阮玲玉虽然短暂却沧桑多彩的一生——少年受尽折磨,忽然上帝将一个女子可以希祈得到的一切美好都堆放在她面前:美貌、盛名、财富、甚至爱情,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是其后又一样样抽走,换来加倍的辛酸苦楚,当她开至最美最艳的时候,也是她的路走到尽头的时候,于是不得不选择一死以避之——人生的悲剧莫过于此。

可是也正因为这份惨烈决绝,使那悲剧也有了一种美感,一种冷冽的凄艳。

黄裳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同阮玲玉有着怎样的契机,她只是忍不住在无边无际的幽闭生涯中一遍遍地想着她,想着她在电影中的每一个角色,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阮玲玉于她是亲切的,柔和的,如一个无声的叹息,轻轻走入她的生命而不自知。她的幽禁,仿佛是对阮玲玉之死的一种追悼,是更深切地不受任何外因打扰地让她悉心感受这位影后玉殒之痛。

这间幽禁她的牢房,原本是二姨太楚红的居室,如今却成了她的创作室。她翻出自己从中西学堂学得的所有本领,从书本上得到的全部知识,以及从自己生活体验中总结出来的全部感受,刻骨铭心地写下了一首首悼亡诗,甚至一篇长达29万字的《悼玉传》。这还不能满足,她又替阮玲玉编写了大量的剧本,虽然她已经不可能再重登舞台出演那些角色,但黄裳知道,如果她演,是一定会演好的,那些故事,几乎就是为她度身订作的。

最初住进这间幽暗潮湿、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儿的房间时,黄裳的心是极端恐惧的。因为自从楚红死后,这里便被佣仆们传说成了一间鬼屋。房间在一楼,原本就暗,窗外又种满了树,一年年长大起来,把阳光都遮住了,努力挤过树叶的间隙漏出来的,不是光,只是影,每一次蹿动都是一场吉赛尔的魇舞。

黄二爷本来是为了惩罚女儿,才下令要将她锁进这屋子里的。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言,没有一种恐怖和打击会比关进鬼屋更为强烈的了。不眠之夜,当她撒目四望,只觉黑沉沉的屋子里到处都潜伏着静静杀机,随时要将她吞噬。可是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当她想到阮玲玉的时候,她就忽然把一切看淡了。

死有什么可怕的呢?尚不及“人言可畏”。

自然也不及“父亲无情”、“后母无义”,还有,“天伦相隔”、“没有自由”。

那么,又何必恐惧?

只是,在她这样一个年龄死去,未免不甘心。倒不是贪生恋世,而是太过无味。

她没有机会演出《新女性》那样的经典剧目,没有时间体味朝云暮雨那样的情感经历,也没有资格发出“人言可畏”那样的撼人感慨,她,又怎么肯死?便是死,也死得无声无息,毫无色彩。

她忽然有些羡慕起阮玲玉的死来了,因为那戏剧性的死亡里有着一个花季少女对于爱情悲剧以及悲剧之美的全部想象和渴望。

她想起了住过这屋子的楚红姨娘。家人们都在疑惑于二姨娘为什么有药不吃,宁可求死,可是现在黄裳忽然明白了:那是因为她想见林医生,如果她的病好了,林医生就不会再来,所以她不愿意康愈,就为了换得同他的多一次见面,再多一次。后来当她得到消息说他不会再来的时候,已经治疗不及,而且,即使能够好转,再见不到他,生命于她又有何意义呢?倒不如让她抱着对林医生最深的真情最美的回忆安静地死去。

这些,就是二姨娘生命最后时分的全部心思了。黄裳比任何人都懂得,这倒不是因为她早熟,而是她在苦难中对于感情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更敏锐,更缜密,更富悲剧性。

这,也是阮玲玉悲苦的灵魂在冥冥之中对她的启示吧?

☆、五、人远天涯近

赵依凡的这次回来,是为了前小姑黄家秀的婚事。

当年她们两人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曾经认识过一对中国夫妻,先生叫柯以,是个搞电影的,太太据说是家庭主妇,可是言语活泼,举止爽利,而且一年总有半年来往于欧亚两陆,倒比职业女性还独立潇洒。物以类聚,便很欣赏依凡和家秀的学问人品,常约齐了周末一道野餐,交情一直很好。

然而这次依凡再见到柯以,才知道柯太太前年已于上海病逝。两人说起往事,柯以对家秀的为人十分羡慕,又说最近便要回国,希望同她们继续保持友谊。依凡留了心,先是言语试探着,后来便把话挑明了,说自己愿为红媒,替柯以和家秀牵道红线。柯以原本就对家秀抱有好感的,自是欣然同意。

依凡遂兴冲冲地,催着柯以买了船票,便急急地回上海来了。可是没想到,家秀听了这事却并不以为然,倒有些嗔怪依凡多管闲事似,皱眉说:“我是早已抱定独身主义的了,以前你也同意我的观点,说是婚姻并不能给女人带来幸福,怎么这会子又想起给我做媒来?”

其实在此之前,依凡也同家秀多次讨论过婚姻问题,可是家秀始终懒洋洋地不起劲。在女子独立的问题上,她比依凡还要坚决。因为依凡是不得已走到这一步,她却是采取主动,自情自愿要独立门户的。

她自租的公寓在法租界,周围环境相当优雅,而且繁华,交通也便利,最方便青年男女幽会的。可惜这位年逾三十的老小姐一门心思自己过日子,既从祖上继承了一笔省吃俭用足够过一辈子的小遗产,又隔三差五地做些兼差贴补零花,今天到某写字行打打字,明天到某电台播播音,有时也帮别人翻译文件,整理账目,日子过得颇不寂寞。虽然风朝月夕,也未尝没有感慨,可是既然不指望男人养活,又没见到那个合心水的对象,又何必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呢?

她对赵依凡解释:“对于婚姻,你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是‘除却巫山不是云’,而我的‘巫山云’还没有来到。”

依凡苦劝:“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我眼见的男人个个都贪花好色又不务正业,没有理想人选,自然不鼓励你步我后尘。可是现在有柯先生这样一个现成的人选放在这里,人品也好,能力也好,为什么不考虑呢?况且,巫山云也是要你肯登上巫山才看得到的,你试都不试,又怎么知道他不是你要的那片云呢?”

家秀拗不过,由依凡做主,同柯以在南京大戏院看过几场电影,也到亚尔培路的红房子吃过几次大菜。每次见面,柯以总要送上大抱的鲜花和衣料之类的小礼物,家秀也曾还过他一只劳力士金表做答礼。彼此应酬的气氛十分洽和,就着戴假发套的法国琴师的钢琴曲下酒的时候,偶尔四目交投,眼波流动,也似乎有情有意,可是每每曲终人散,也就像南柯梦醒,刚才似有还无的浪漫情愫已经化成一个淡去的烟圈,而彼此的交往,也仍旧停留在朋友聚会那个层面上,毫无进展。

依凡心急,不断催着:“怎么样呢?说你愿意,又不见你点头;说不愿意,你倒也好像并不反感柯先生,我想他也是没什么理由让你反感。可是你心里到底怎么想呢?人家说皇帝不急太监急,我现在才知道这说的是我这种人。只是你到底什么意思呢?”

家秀一边用杨木剪刀修理吊在客厅玻璃门的一盆文竹,一边含笑听着,随着依凡的赞美,柯以的形象便在文竹的绿意中一点点浮现出来。

他有着中等偏高的身材,一张书卷气的长方脸,嘴唇薄而紧,肩膀也略显单薄,可是穿西装的时候并不容易看得清楚。说话的时候,喜欢将头一点一点,每一句和每一句之间略做停顿,必要时辅以手势,遣词用句都合理而有分寸。总之作为一个结婚对象,柯以的确无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