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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13)

无奈家秀的心是一间没有门的屋子,等待勇敢者破墙而入,不出奇招是不行的。柯以却只是一味地因循着,按部就班,整个人就像一本隔年黄历,有板有眼,一本正经——没有一本书是比它更正确的了——可惜是旧的,再正确也是无用。

而一个无用的好人,是敲不响的锣,点不亮的灯,忘了建楼梯的二层楼。

可是这番话是不好对依凡说的,于是家秀只微笑着说:“什么意思?你说这么多,左不过是要我结婚的意思。要说婚姻呢,如果我很想嫁,柯先生自然也可以考虑。可是我自己并没有那方面的热望,而他条件也没有好到非紧紧抓牢不可的程度,那又急什么,要你把‘太监’这种话也说出来了。”

依凡笑起来:“原来你同我掉花枪,是想玩谈恋爱的游戏,拖着来。那我也由得你,反正也就这几年青春,不玩也来不及了。”因又说起来,“我已经回来一个礼拜了,怎么还不见那边送黄裳和小帝过来,总不成离了婚,连孩子也不许我见了不成。”

家秀叹息:“说是小帝生病,不方便见客,可是没理由连黄裳也生病。或者,我明天过去看看,亲自带他两姐弟过来好了。”

到了次日,家秀果然绝早起床,乘着她那辆白色的私家车就直奔了黄府去了。可是不到中午便即回来,气愤愤的,脸色煞白,鬓角尚有血迹,坐下愣了半晌,才向依凡说:“这是怎么说的,他们说黄裳生了病,不许我见她。我跟他们争了几句,竟打起来了,我那个没人性的二哥,居然连我也打!”

依凡大惊:“你二哥打你?这怎么会?”

家秀又坐着喘了好半天的气,这才一五一十讲给依凡听。

原来,家秀到的时候,黄家麒照旧睡着没起,门房去“办公房”通报二奶奶,因为正是早请安时间,要家秀先在外面等候。家秀满心恼怒,自己怎么说也是姑奶奶的身份,以前赵依凡时代,她随时可以长驱直入登堂入室的,如今换了新二奶奶,居然摆起谱来,要她这位黄三小姐在外等候看她摆威风来了,于是也不等人请,径自挑了帘子进来,在孙佩蓝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我好久没看见黄裳,到她学堂去问,说是请了假在家,所以我特地来看看她。”

时已早春,孙佩蓝却仍然严严谨谨地穿着家常灰鼠短袄,系着灰鼠毛裙子,当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整个人就像一只硕大的灰老鼠,并且正赶上冬天换毛似的,满屋子里都有一种灰灰的气氛,让人觉得嗓子眼里发痒,似乎吸进了灰鼠的毛,忍不住要呛咳。看到家秀,她懒懒地回眸,也像一只在大白天睁不开眼睛的灰鼠,皮笑肉不笑地答:“劳姑奶奶费心,不等下帖子请,也不派个下人通报,颠颠地亲自跑来看望。”

家秀见这话说得讽刺,怫然不悦,却又不便发作,只按捺着说:“黄裳呢?怎么不见她出来?”

“我们大小姐病了,不方便见客。”

“病了?什么病?我去看看她。”

“那不大好,医生说,她这病,不方便见人的。”

家秀大疑,又见崔妈在一旁拚命向她使眼色,越发坚持:“什么病这么神神秘秘的?我非去看看不可。”

孙佩蓝因为家秀同前黄二奶奶亲近,一向对这位姑奶奶没什么好感的,如今得了机会泄愤,焉有不得风驶尽帆之理,于是也不睬她,却指着一个下人骂道:“你是管家具的,只管管家具,又去过问厨房的事做什么?厨房里的事自有厨房里的人说话,要你马槽里伸出个驴头来——多你一张嘴!”

家秀见她越说越不像,忍不住在椅子扶手上一拍:“你指桑骂槐地说什么?我亲侄女的事,我为什么问不得?”

彼此争执着,黄二爷已被惊动了过来,见面便问家秀的不是:“这是干什么?一大早跑到我这里大呼小叫的?”

孙佩蓝又在一旁添油加醋:“不得了,姑奶奶要当我们的家呢!我也知道,总是你那位好朋友赵依凡回来了,你便看我不顺眼,想尽法子要把我挤出去,好让那姓赵的重新进门。可是我告诉你,我孙佩蓝虽不是那容不下人的人,可是说什么也是明媒正娶,堂堂正正的黄家二奶奶。她姓赵的当年好好的奶奶不做,满世界里去轧风头,如今想回来,可也晚了。你回去问着她,二姨奶奶她做不做?楚红死了,这屋里正缺一个剥杏仁的呢,她要是做得好杏仁茶,说不定我会答应她重新进门来。”

家秀听这番话说得恶毒刻薄,大怒起来,指着孙佩蓝骂道:“你这眼里没高没低的贱人,不要以为做了我的嫂子就是登了天了。如果依凡稀罕做这黄二奶奶,你以为还有你进门的机会?你给依凡提鞋也不配。我也懒得同你这种泼妇闲话,你把黄裳给我交出来,咱们大家省心!”

孙佩蓝听到这一句“给依凡提鞋也不配”,恰恰应了前日黄裳骂她的话,大怒起来,扭着家麒撒泼哭道:“家麒,你听见吗?我说黄裳是谁挑唆的,小小年纪那样毒,满嘴里只是替她妈讨便宜,原来暗里有老师教着呢!”

黄家麒也是耳朵里最听不得“赵依凡”三个字,又听家秀话里的意思明白说依凡不稀罕做黄二奶奶,由不得当年的闲愁旧恨一并被勾起来,冷着脸道:“阿裳是我的女儿,她如今生了病,不方便见人。这里是黄二爷公馆,不是你黄三小姐的行宫,却不容你放肆!”

家秀直直地瞪着哥哥:“什么病不病的,我看你们是把她藏起来了,存心隔离她同依凡。阿裳是你亲生女儿,也是依凡的女儿,你凭什么拦着她不许见自己的妈?你和依凡怄气,犯不着拿个孩子撒气。”

黄家麒被说中心病,一时间恼羞成怒,更不答言,顺手抄起一只青花瓷瓶对着家秀便砸过来,连鬓角也打破了,幸亏没伤到眼睛。

家秀一行说,依凡便一行哭,手里替家秀料理着伤口,眼泪早已流下来把纱布打湿了,呜咽着说:“他们既能这样待你,更不知怎么荼毒我那两个孩子呢?这倒是我不该回来,给他们制造口实了。”

家秀最见不得依凡哭。依凡的脸原本长得明朗洁净,有种天晴朗月明亮的感觉,一哭,就成了晴天漏雨,尤其让人不安,觉得宁可错待了全世界也不该错待了她的,打心眼里感到亏欠。

正懊恼着,印度听差来报说柯先生来了。家秀这时候正把全天下的男人恨得贼死,又兼脸上有伤,失礼于人,遂不耐烦地说:“就说我不在,让他改日再来。”

听差一愣,刚才已经跟人家说上楼通报小姐去了,这会儿又说不在,搁谁谁信啊?可是看到两位小姐都脸色郁郁,不敢多说,只好下楼来照小姐吩咐答给柯先生。

柯以听了,却是当头一瓢冷水,心想你明明在上面,却这样当面骗我,那是根本不把我当朋友看的。我柯以何至于就这样惹人讨厌,被你践踏?遂愤愤地,也不多说一句话,转身便走。一个有可能的浪漫故事,也就此夭折了。

要说家秀的公寓,夸张点说就是一个小型联合国。

原本租界里的公寓房子就多外国人出入的,而家秀家里又不用一个中国人,印度听差,法国厨子,白俄司机,连随身女仆也是个口音生硬的英国乡下女人,带着个小姑娘,七八岁了,替家秀做点跑腿递茶的杂务。

这一天,那小姑娘海蒂突然回来说:“我刚才去仁心医院替黄小姐拿药,看见内科的林医生,说是黄小姐哥哥的儿子也在医院里。”

英国人排不明白中国人的那些亲戚,不晓得“侄子”、“姑姑”这些称呼,每每说起来总是“某某哥哥的孩子”或是“某某父亲的妹妹”。

家秀听了,心知是黄帝,赶紧找出电话号码摇到仁心医院去找林医生。林医生是黄家的老朋友,同家秀和依凡都是认识的,立刻很热心地报告说,黄帝不过是身体虚弱,没什么大毛病,再打几天营养针就要出院的。家秀便又问,有谁在医院陪护,说是通常是林妈和一个老男仆,晚上则只有保姆林妈一人。家秀便沉吟着不说话。林医生于黄家的情况多少知道些,便心照不宣地说,礼拜二晚上是他值班,不妨请黄小姐和赵小姐来医院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