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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16)

黄裳再次见到黄帝,已经是半年后。

黄帝穿着一套不伦不类的西服,由林妈领着来见母亲——因为这天是他生日,特意来给母亲叩头,纪念“母难”之日的。

依凡拉着他的手,看来看去只是看不够,又一一问起学校好不好,功课深不深,同学可容易相处,近来身体如何,只是不问黄家里事。林妈在一边主动说起后来孙佩蓝背地里笑依凡傻,说她自动把个大包袱背上身,依凡也不理会。

林妈只觉无趣得很,便自到楼下去同崔妈叙话——黄裳出逃后,崔妈因为有做弊嫌疑被孙佩蓝百般刁难,黄裳闻讯,便求准母亲和姑姑,把她请了来,成为这座公寓里惟一的中国仆人。她与林妈久别重逢,十分高兴,两人凑到一处,头碰着头、膝挨着膝、唧唧咕咕说个不够,倒比东家聊得还要热火。林妈道:“还是你好,远远地离了那里。那位新奶奶,一辈子没使过下人似的,不知道怎么磨折人才好。我想我也做不长了。再过些日子,就想回乡下去的。要不然,另找一户人家,才不要看那张晚娘脸。”

崔妈问:“怎么小姐已经走了,她还是那么张扬跋扈的吗?”

林妈拍腿道:“还不是那样?前日指着件什么银器丢了,把全家的人都召集来,叫咱们互相指供。说是一天问不出就一天不给吃饭的。最后还是管家说了句,什么丢不丢的,还不是二爷拿去当当儿赌钱了。她倒大吵大闹起来,说我们没规矩,分明是冤枉主子。后来二爷自己认了,她这才没话说了,可是没过三天,到底找个茬儿同管家大吵一架,把管家开了。我倒也等不得她开,还不如自己走来得痛快。你看着吧,快则半个月,慢则一个月,我必定是要走的。”

两人唏嘘半晌,林妈问:“咱们这里这位二奶奶,离婚这么久,可有什么打算么?”

崔妈道:“有什么打算也不会同我讲,不过我听她和姑奶奶谈话,老提着一个英国人,叫什么劳伦斯的,好像是她的外国男朋友吧。”

两人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而客厅里依凡和黄帝的对话便一五一十地传了过来。

只听黄帝规规矩矩地,问一句答一句,说学校里教的和私塾里的大不相同,老师说话又快,又常常中文英文夹杂不清,他又常常休假住院,功课落下不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同学因为他身子弱,许多课外活动都不能参加,也多不同他亲近,因此上学很孤单,其实是有些不大情愿的,倒是很怀念在家里念私塾的那种安静平稳,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上课,间断再久也可以续得上。

家秀听了,忍不住就撇一撇嘴,说:“咱们小少爷顶好就是把学堂开到医院里去,一边厢吃药,一边厢抄经,两样都不必动脑。”

依凡也是烦恼,可是这个儿子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很不忍苛责了他,于是错开话题,扯些最近认识了些什么人,看过些什么电影,喜欢哪位影星这些个闲话。

黄帝说:“我喜欢梅林演的《天伦》,她的表演好自然,有那么一种清新的味道……我在医院认识一个护士,叫韩可弟,长得很像梅林,斯斯文文的,给我打针手势又轻又快,一点都不觉得疼。”

依凡便又问他最近打的什么针吃的什么药,何时住院何时出院,叮嘱他母亲不在身边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要动不动就生病,现在年纪还小身子弱点也还可以慢慢调养,将来大了落下沉疴就不好了。说着说着又哭起来,黄帝劝:“妈妈怎么又哭了呢?难怪姐姐说,女子的眼泪总是最多。医院里的那位韩小姐也顶喜欢哭,有事没事就抹眼泪,她说,她是为了家里人才出来当护士的。”

接着,黄帝就滔滔不绝地向母亲和姐姐说起护士小姐韩可弟来,说她虽然出生在小户人家,可是因为一家子都是基督徒,也让她自小识文认字,会背整章的《圣经》,后来去医院工作又学会了讲英语,可以流利地朗读原版《旧约全书》,学问比大家小姐也不差的。说起进医院做护士,这里面又有一个传奇故事,原来这韩小姐在十三岁的时候经过一次火灾,背后被烧伤了一大块,差点死过去,是送到仁心医院治了好几年才治好的,住院期间,她心灵手巧又会来事,跟着护士们学了不少打针喂药的护理常识,伤好后也就留在医院里了。

当黄帝这样絮絮叨叨说着的时候,依凡同家秀频频对视交换着眼神,心照不宣地点着头,她们知道:黄帝是爱上那位韩小姐了。也许他自己还不能知道,可是他提起她的时候眼睛会发亮,一向苍白的脸上也布满红晕,他用一种急促的语调不停嘴地说着,生怕人家打断他。因为这是他心上最重要的一个人,他急不可待地要和人们分享他的快乐,并且逼着人们去认同他的观点,和他一起赞美他心中的女神。那可爱的朴素的初恋情怀,已经使这苍白的少年激动到不能自已了。

黄帝走后,依凡同家秀讨论起这件事,都觉得这于黄帝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让他一直自我封闭的心灵在某种程度上对外界有所开放,或许,他会因此而健康起来,活泼起来也不一定呢。

依凡甚至说:“说得我倒好奇起来,真想见见那位韩小姐呢。”可是那样未免太露形迹,而且黄帝尚只是个孩子,即使已经产生了少年维特式的情绪,也要还看他们两个人的交往与发展。于是依凡和家秀相约都不插手,只微笑静观这件事的发展了。

倒是黄裳在送弟弟下楼的时候,说了一句:“如果有机会,下次不妨带那位韩小姐一起来家里玩。”

黄帝立刻忸怩起来,说:“还不知人家愿不愿意呢。”可是他的闪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对这件事是相当热衷的,似乎恨不得明天就向那位韩小姐发出郑重邀请。如果可以成功,这将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呢。

隔年开春的时候,黄家风一家也迁到上海来了。

家秀带着黄裳去同他们吃了顿饭,回来对依凡说:“我这个大哥,是益发发了,可是也更没廉耻了。当年你骂他是赚无良钱的败家子儿,如今看来可真是没骂错。”

依凡对于前夫家的事情向来不关心,亦不愿打听,可是忽然思及一事,问道:“前些日子我见到柯先生,说起爱新觉罗在东北建满洲国的事儿,说黄家也参与了?”

“黄家风今天在席上也说了,还得意得很呢。说溥仪到大连时,就是黄坤的亲家姓陶的接的驾,黄坤的女婿陶老五还是什么御前侍卫,如今一家子都赶到长春做官去了,旧年的顶戴花翎也都重新拾掇起来,其实还不是小孩子办家家?不过是闹得更大更荒唐后果也更坏就是了。就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磕头如捣山呼万岁那一套台步还会不会走?”

“那黄老大呢?他不打算去长春?”

“他才不呢。他要趁着这个机会发国难财,当然上海才是上上之选,溥仪又不替他发薪水,还要募捐勤王,他那个守财奴,可怎么肯?连黄乾本来定了娶肃亲王的十七格格进门,他还一拖再拖,压着不肯办呢,怕的就是金璧辉一声令下:既是亲戚,资助一下‘安国军’吧,就得自个掏腰包出来。”

“这里又有金壁辉什么事?她不是日本人吗,听说原名叫川岛芳子的?”

“那是到日本后改的名。她真正的身份,是肃亲王的十四格格,为了复辟从小送给日本人做义女的……要是黄乾当真娶了十七格格,她便是如假包换的大姑姐儿。”

“难怪一会儿说金司令是中国人,一会儿又说是日本人,原来还有这么段故事……那黄乾拖着不结婚,人家也肯?”

“那倒不清楚。总是有理由的罢……黄乾现在港务公司做事,几年不见,长得又高又帅,比他老子看着顺眼,脑子也清醒,话里话外对满洲国很不以为然,我猜这门婚事八成要吹了,他这种精明的新青年,怎么肯娶个过气王爷的什么格格为妻呢?沾不到一点荣华富贵的边儿,却有整个时代的政治危机在后面追着他……跑还跑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