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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17)

对于这一总的议论,黄裳向来是不感兴趣。她对政治仿佛有着先天免疫力,所有的新闻到了她这里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什么满洲国,什么安国军,什么川岛芳子十四格格金璧辉,她统统没有概念。只要战争没有打到家门口来,只要母亲的钢琴声还仍然悦耳,只要每天的太阳依时升起,她就仍有心情坐在阳台的荼蘼架下看《红楼梦》。

今天的家族会面,她惟一挂心的,只是弟弟看着又瘦了,而且黑,眼神也更呆。因为用筷子搛一只糟鹌鹑蛋没搛到,给掉到地上了,被继母顺手在脑壳上敲了一记,敲得又脆又响,直让黄裳的心都跳起来,他却头也不抬地挨了这一下,略顿了顿,便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的菜。坐在他身边的黄钟把自己碗里的鹌鹑蛋挑给他的时候,他还本能地笑了笑。

黄裳却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拉开椅子跑到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哭了许久。

她哭父亲的凉薄,哭后母的苛刻,哭她们姐弟的不能团聚,也哭弟弟的孱弱与麻木。镜子里映出她的脸,扭曲变形而且湿漉漉的,像一幅毕加索的画。如今她已经回到圣玛利亚女中读书,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可是身形仍然瘦削单薄如孩童,思想却远远地走在她的身体前面,成为一个多思多虑伤感而易感的小大人,刚才发生在弟弟身上的一幕,她不仅感同身受,而且因为无能为力而倍觉刺心。

正当她这样揪心揪肺地哭着的时候,黄钟进来了,看看洗手间里没有其他的人,又打开门放了黄帝进来。黄帝站在姐姐面前,呆呆地看着她哭成一个泪人儿的模样,半晌说:“我在他们那里,总好过你留在家里。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不听犹可,一听了这句话,黄裳更加恸哭起来,一把抱住弟弟说:“都是姐姐不好,没本事,不能带你走。”

姐弟俩抱头痛哭,黄钟看着,这时候忽然开口说:“你不能带他走,我能。”

黄裳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带黄帝走,让他住到我家里去。那样,就有我来照顾他了。”

“可是,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们新搬的家,足有二十几个房间,却只住着我爸我妈和我三个人,后花园里单独收拾出一排小房子,也都空着,正适合小帝养病。我就同我爸讲,说请黄帝到家里来养病,我爸一定答应,二叔也未必不同意……你们就看好吧。”

说起黄家风和黄家麒的重修旧好,还是黄孙佩蓝的功劳。

她自从处理了两位姨太太之后,第二件大事就是惦着怎么样重新联络黄家风这位阔亲戚了,寻常有事没事便在二爷耳旁说:“夫妻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当年你为了衣服得罪手足,可是不值得?况且如今那件破衣服也除了去,早该重修手足之好才是,不然,倒叫别人趁了心了。”

二爷照例是不愿操心的,只随口说:“你又想做什么?做就是了。何必又来我这里罗嗦?”

于是孙佩蓝便兴兴头头的,备了四样礼物,专命家人赶中秋节千里迢迢地送到北京去,又代传二爷二奶奶的话:“当年祠堂的事,原是大哥为了我们好,是那贱人不懂事,得罪了大哥,如今那贱人已经出了门,不再是黄家的人了。黄家兄弟倒不犯着为她伤了自家和气,以后还是和睦往来,常相问候才是。”

黄家风是爱面子的人,当年因为伤了面子同二弟一家断绝往来,虽然怒犹未消,毕竟都是旧事了,如今二弟已经另娶,又巴巴地上门送礼认错,俗话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原不是什么戳破天的大事,揭过也就算了。因此客客气气地,把礼收下了,又另备四份答礼让来人带回。而兄弟两家,也就从此又有了往来。

又过几年,老太太黄陈秀凤去世,黄坤也跟着婆家去了长春,黄乾虽然未娶,却长年住在上海港务局员工大厦,难得回来一次,黄家虽有佣仆数十人,可那惯例是不能做数的,所以说起来黄宅里只剩下家风夫妻和小女儿黄钟三个人。黄家风是热闹惯了的人,从钟鸣鼎食的排场里过来的,如今便觉得十分冷清。于是孙佩蓝又积极游说,劝大哥不如阖家搬到上海来,反正黄家在虹口还有房产十数处,随时可以收回来自己住的。黄家风也想着儿子已经先到了上海,北京的老亲戚也上长春的上长春,去大连的去大连,大都散了,倒不如住在上海,机会还多些。

就这样,黄家风便在次年春迁来了上海。他性喜热闹,又爱揽事,招黄帝回家住所费无几,既增了热闹,又在亲戚间买了好名声,一举数得的事,焉有不允之理?于是小女儿黄钟在酒席上一提出要请黄帝回家休养的话来,他便笑笑地说:“去问过你二叔二婶来,你二叔舍得小帝住过来,我当然是举双手欢迎的。你们小姐弟们也好好亲近亲近,赶明儿我们几个老不死的闭了眼,你们在世上也知道还有个亲戚。”

孙佩蓝巴不得黄帝走得越远越好,也想找机会同黄老大一家多走动,黄帝住在那里,等于把借口送上门来,可以随时拜候的,自然满口里答应:“那敢情好。要说我还真不舍得小帝,可是看他一个人在家也是怪孤清的,难得黄钟小姐这么温柔识礼,不嫌弃小帝粗鲁,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也让他在大伯家学学规矩。”

黄家麒本自犹豫,但见孙佩蓝这样说,也就点头同意了。于是当席决定下来,黄家风明天即回去收拾后花园的房子,专等黄帝来养病住。这件事,最高兴的还是黄钟,抓住黄帝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天天给你讲故事了。这次我真的要讲足一千零一夜的。”

黄裳看着黄钟,不由想起七年前在北京的情形,这位小堂姐比自己还要大上两岁,可是看起来就好像这么多年没有长过,说话做事还是十几岁小孩子的想法,可是另一面,她的温柔体贴的天性,又使她看起来似乎比本来年龄大,而且,看得出她对小帝的欢迎是真心的。弟弟不能与自己这个亲姐姐同住,能够与堂姐住也是好的。

黄裳后来对母亲说:“黄钟明年就要出嫁了,可是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个小妈妈,在她而言,‘女性就是母性’这句话真是得到充分的体验。”

赵依凡点头说:“这倒让我想起一个老故事来:《红楼梦》里的宝姐姐和林妹妹。黄钟就是那宝姐姐,韩小姐就是林妹妹了……”

姑姑家秀“扑哧”一笑,接下去说:“咱们家黄帝,倒也的确有几分像宝玉,都是一样地没出息。”

说得依凡和黄裳也都笑了。

☆、七、永远不再

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上海,是繁华的极致,是美景中的美景。

跳舞场夜夜笙歌,白俄舞女裸着半身,露着大腿,左一踢右一踢,一次比一次更高,要高到天上去,把烈火烹油的世事炒得更旺;留声机里周璇的细嗓子时断时续,刚刚沉下去又重新扬上来,“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不知道是真情抑或假意,但听着令人心醉,便假的也是好的,好过没有;股票飞涨,物价也飞涨,小报上的内容丰富得五花八门,不断地开拓新版面,又创出新的报纸,你家说一,我家便说二,那争论只有使上海滩的市面更加有声有色;甚至连战乱与炮火也如烟花一般,只会照得海上的天空更加璀璨绚丽。

每一个呆在上海的人都在交口赞叹着这烟花般的绚美,同时每一个光环下的人又在同声感慨着这美景烟花般的不久长。因为明知是不久长的,所以更加出名要趁早,享乐要及时,一切都追着赶着,不赶就来不及了。

每一天都好比世界末日,过了今夜就没了明天,当然要好好乐一回,尽情地玩,出格地玩,玩不起就跳楼。

“啪”一下肝脑涂地,一桶水泼上去,晒上一下午就又毫无痕迹了,照旧有人在那刚刚死了人的楼顶跳舞,把留声机开得炸雷般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