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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25)

好在柯以没有再罗嗦,略应酬几句就挽着黄裳下楼了。留下家秀一个,站在落地长窗前,看着自己刚才信手划的冰画儿,这时候才发现那是一只鸭子,椭圆的身,肥短的脚趾,惟一尖出来的,是那个长长的嘴——她忽然省起柯以刚才的微笑来了——俗话说的:鸭子的嘴最硬!

家秀的脸又热了起来。

黄裳随柯以来到酒店时,请的朋友已经大半到齐了。多半是电影圈里的人,导演明星之流,没见过面也听过名字,另有几个知名报社的记者,也都是熟口熟面,有的是共同话题。

真正客人只有一位,柯以介绍说姓蔡,三十来岁,宽额广颐,态度虽然温和谦逊,脸上却有兵气纵横。黄裳一见之下,只觉眼熟得很,震荡不已。忽然小时候读烂的句子兜上心来——“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至此!”

旧戏本里常说的“惊艳”就指的是这种场面了吧?只是她惊的却不是“艳”,而是“亲”。黄裳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确定并不曾见过这蔡先生,可是心头那种熟悉的感觉仍然十分强烈,铭心刻骨地,一时间心神恍惚,便没有听清那人的名字,只知道是个什么官员,主管宣传、教育、娱乐、演出一应文化事务的,正是他们这一行的顶头上司。难怪柯以今天较往常沉默,讲话的时候颇多忌讳似的。

接下来柯以又一一地向她介绍旁的人,免不了互道些“久仰”“幸会”之类,指到一位叫做白海伦的女演员时,她身上那种独特的风尘气令黄裳又是一愣,心道今天怎么净看到些似是而非的熟人,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正怔忡着,黄坤到了,还特地拉了她向之学画的陈老师来,说是艺术都是一脉相通的,彼此该多亲近来往才是。黄坤自一进包间就开始脱衣服,一层层地脱了金银丝嵌的紫貂皮氅,白色昭君套,拖着长穗子的明黄披肩,露出里面的五色团花织锦旗袍来,腰肢处收得窄窄的,开气从腿根一直叉到脚踝,以流苏牵连遮掩,银色玻璃丝袜下的冰肌玉骨若隐若现,比一屋子袒胸裸背的女明星还要吸引。立刻便有位相熟的反串男星喝了一声彩:“密斯黄时髦得来,赛过一只电气灯。”

柯以也忍不住一笑,心道这姐妹俩都恁地讲究穿戴,然而细细品味,风格却殊为不同,黄坤的精致是力追时髦,亦步亦趋;黄裳却本身就是时髦,睥睨天下,无可效仿,一切只听凭自我,意态天然。一个是惊鸿照影,一个是明月出山,一个妖娆如玉,一个冷艳欺霜,一个是花团锦绣皆文章,一个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一行二三十个人,都是名利场中的时髦人物,齐齐挤在一个包厢里,笑闹声只差没把房顶掀了去。行的是流水席,一道道大菜端上来又撤下去,觥筹交错配着诙言谐语,大家都喝得有点面红耳赤起来。便有人提议跳舞,又有人说要唱歌,那个白海伦年龄已经不轻了,可是活泼得很,人群里数她笑声最响,主意最多,最先离座跳舞的是她,最先喊累的也是她,又不住地向《桃花丝帕》里饰医生的男主角调情,饰楚玉的女演员吃了醋,饰陈老爷的便假作发怒,大声喝要搬出家法来,几位姨太太也一齐鼓噪起哄,大家把剧中情节改编了现场即兴演出,演一回又笑一回,直笑得直不起腰来。便有人提出要罚白海伦酒,白海伦依言喝了,却道:“我认罚,可是单罚我一个人没道理,因为祸根在陈老爷身上,也得罚他。”

那饰“陈老爷”的演员道:“罚就罚,我喝酒就是。”白海伦笑:“罚酒有什么意思,要罚,就罚你讲个荤笑话。”众人一齐鼓起掌来。那“陈老爷”也并不推托,便拉开架势讲起来:“有这样一对哥哥和弟弟,哥哥是虔诚的基督徒,弟弟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他们死后,上帝赏罚分明,于是哥哥升了天堂,弟弟落了地狱……”

白海伦口快地打断:“打回去,这里很没有人听你传道。”

“陈老爷”道:“我才不是传道,你听下去就知道了……哥哥到了天堂,发现那里的生活并不好玩,要念圣经,做祈祷,唱圣歌,天天就是这些。哥哥觉得寂寞,有一天他提出很想见弟弟一面,上帝便在云端上开了一个洞,让他同他弟弟通话。他从天上依稀地看到,弟弟的身后,又是美酒又是美女,日子可比天堂多姿多彩,便很惊讶地说:‘呀,那里如此美好,你为什么还愁眉苦脸呢?’”说到这里,“陈老爷”看着周围,故意卖个关子:“你们猜,那弟弟是怎么说的?”

白海伦道:“会不会是上帝搞错了,把天堂和地狱弄颠倒了?”

“楚玉”摇头不信:“那怎么可能?上帝要是错了,还有什么是对?”又推着“陈老爷”,“你说,你说嘛,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姨太”、“八姨太”也一齐催促着:“老爷,你就别装葫芦了,那弟弟到底说些什么嘛?”

“陈老爷”欲语先笑,又努力忍住了,做出苦恼样子来,一本正经地说:“那弟弟就说呀,‘哥呀,你哪里知道,在这地狱里,所有的美酒瓶底都有一个洞,可是所有美女底下却是没有洞的呀’。”

白海伦刚讨了一杯茶来醒酒,闻言“扑哧”一下整个喷了出来,尖叫道:“你作死!诌断了肠子的,这么恶心的话也说得出来。”几个男演员却一齐拍手大笑道:“酒瓶子有洞,美女倒没洞,看得用不得,这可真正是地狱了!”

其余的人也都笑起来。黄坤新奇地看着,以往她只道自己够疯够前卫,现在才知道比起这些个导演明星来,自己的那些玩闹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们才是真开放真会玩,她等不及地要参与,可是又放不下女学生的架子,一时间患得患失进退两难。她脱下的衣服搭在身后的屏风上,像蛇蜕下的一层皮。而她的眼睛,也像是蛇的信子,闪烁迷离,游移不定。

颜色太多了,声音也太多,渐渐都变得不清晰,一双眼睛望出去只觉得恍惚,雪白的桌布,血红的酒,制片人和拍片人彼此说着景仰的话,白小姐用羽毛扇子遮着嘴被谁胳肢过似地笑着,身子做花枝乱颤,一忽儿颤向左,一忽儿颤向右,做出副欲迎还拒的含羞状,其实恨不得在座某位猛一下把她抱在怀中狠狠地亲——她需要的就是这种原始的情,原始的欲。

黄坤悚然而惊,自己为什么这样了解白小姐的心思,为什么这么快意地猜测着白小姐的心思。是否,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渴望着这样一份赤裸裸活泼泼的情,一份热辣辣痛生生的欲?也渴望着有一个男人,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狠狠地揉搓,狠狠地亲?

就在这时,坐在她身侧的画家先生陈言化忽然俯过来低声说:“同她们相比,你是多么地静啊。”

黄坤一愣,倒没想到自己的吃瘪竟会收来这样的效果,索性继续保持沉默,只微笑着听听这位书呆子老师还会说些什么新鲜的理论出来。

陈言化只看到她身体上的风平浪静,却不觉察她心底里的暗涌如潮,继续感慨地赞美:“年轻人总是浮躁的,可是你不同,你有着最年轻的天真,却又时时流露出沧桑,你有她们演不出来的沉静优雅,你的静浮现在他们的动之上,正如鹤立鸡群,是所有色彩中最清新明丽的一笔。”

黄坤觉得好笑,正要回应几句,忽然听到人们轰天价地叫起好来,原来是那个白海伦又提出新的游戏规则来,出主意说要每个人在一副扑克牌里抽一张牌,谁同谁的牌面大小一样,谁就要同谁亲吻。

陈言化大开眼界,喃喃着:“这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话未说完,白海伦已经强行把扑克盒塞到他面前来,陈言化欲要推辞,又怕扫了众人的兴,只得接过来,却一失手把整副牌落在地上,赶紧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捡,却已经趁势藏了两张牌在手上。就在每个人轮抽一张握在手里,等待最后揭晓的时候,言化趁人不备,将预藏的一张牌悄悄递给黄坤。黄坤一愣,忙接了过来,心中大感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