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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26)

一轮抽过了开始检查牌面,相同的有四对:陈言化同黄坤自不消说,白海伦同柯以恰好是一对,再有两个男演员撞了车,最奇的却是黄裳,竟抽到了那位蔡先生。

众人哄然大笑:“抓到了寿星了!”鼓噪起来,敲盆打碗地喊着:“KI!KI!”逼着一对对有缘人实行亲吻。

柯以原是古板的人,可是既做了电影行,便见怪不怪地,任那白海伦强拉着他率先表演了,两个男演员也嘻嘻哈哈香了一下面孔,陈言化虽然腼腆,但说声得罪,也站了起来,郑重地抱过黄坤头吻了面颊一下,轮到黄裳,却是抵死不从,捂了脸说什么也不抬头。

然而她越是不肯,众人就越是起劲,都站过来围成了一个圈儿,将蔡先生和黄裳围在中间,一迭声地喊着“KI”,一声高过一声,宛如打雷,直要把人的头也震昏了,一个女演员笑着尖叫:“平日里叫我们怎么怎么做戏,怎么放开一些,轮到自己就银烊蜡枪头了,不做兴的!”另一个男演员接口道:“不答应,就把她绑起来!”

又是炸雷样的一阵叫好声,果真便有两个男演员上前来,一边一个不由分说便拉了黄裳两臂按到桌面上来,又催促着蔡先生上前吻她。黄裳又羞又急,又不便发作,绷得眼泪也要出来了,只得拼命忍着,满嘴里央告。众人哪肯理她,早推着蔡先生上来,轰雷般连声催促着,“KI!KI!KI!”每一声都好比一记重锤,砸得黄裳头昏脑胀,心里想着,完了完了,自己的初吻居然就这样完了。

想着,蔡先生却已经越众而上,黄裳只见到一张脸正对着自己俯下来,未来得及叫,蔡先生已拾起她一缕头发隔在两人中间轻轻一吻,复站直身来,笑着说:“好了!”

按着黄裳胳膊的两个年轻人哈哈一笑,松开手向两旁跳开来。新一轮游戏开始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开去,又想新的促狭法子捉弄人。可是黄裳已经再听不见,她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施了定身术一般,呆呆地坐着,脑子里轰轰乱响,所有的人都远了,所有的声音都依稀,她的眼前只是不断重复着刚才的一幕,仿佛哔剥绽放的烟花,汇成色彩的河流,如此逼近,如此鲜明,又如此幻灭。

他吻了她!他没有吻她!

他放了她!他成全了她!

可是现在她却有一点惋惜,倒有些希望刚才他没有作伪。

刚才柯以好像是说他姓蔡,可是叫什么呢?黄裳痛恨自己没有听清。他这样地英俊,不做演员真是可惜了,可是他那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做演员?他有比一般男人都高大的身材,虽然穿着大衣,仍能让人感觉得出他的肌肉极结实,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因为那热力,他单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热力也是遮不住地散发出来,让旁边的人感到。可是同时,他的周身又有一种荒凉的气质,有种说不出的寂寞无奈,即使处身于最热闹的人群,也仿佛置身沙漠,几万里不见人烟,三十功名尘与土,换来的却是八千里路云和月,蓦回首,四大皆空,一无所有。

黄裳莫名地觉得悲怆,觉得伤感,喉咙里有点哽,可是流不出泪。视线模糊了,所有的得失进退都模糊,渐渐清晰起来的,却只有他这个人,她这颗心。她知道,她的总是在失落着的心里,终于走进了一些东西,拥挤的,充溢的,让她收拾不下,也割舍不得。

当酒阑歌散,已经是午夜两点钟,柯以提出来用公司的汽车一一送女士们回家,可是黄裳和黄坤都异口同声地拒绝着,声称可以自己叫家里的汽车来接,但是这之前不妨先走一走,散一回步。反正南京路即使在午夜两点也是灯光璀璨的,不怕会发生意外。

天很冷,冷得发蓝,大半个月亮将圆未圆,却光亮得很,也是蓝荧荧的,照着夜空下的一对姐妹花。

空气中有一种凛冽的雪意,然而年轻的心照例是不怕冷的,她们一路行来,脚步轻快闲散,黄坤甚至还哼着歌:“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呵出的气在嘴边结成白色的霜,很快地融入空气中,使那空气也显得轻盈爽脆。

她是真的快乐,很快乐,而路上见到的一切街影都使这快乐又增添几分,那许多的灯,许多的玻璃橱窗,许多的灯和玻璃的布景,比电影里还要不真实,还令人喜悦满足。她在一家婚纱影楼的橱窗前停下来,手扶着玻璃往里面探望着,几乎要把身子挤到玻璃里去。

“喏,那一件,”她对黄裳指点着,“那件戴花球有长披风的婚纱最好看,等我结婚的时候,就要穿上这样的婚纱,照许多照片,挑最好的登在报纸上。”

黄裳笑着羞她:“刚来这几天就想到结婚了,连婚纱都订下了。同谁?同陈老师?”

黄坤也笑着,忍不住把陈言化刚才的小把戏告诉了黄裳,绘声绘色地说到陈言化那绅士派的一吻时,她眉毛眼睛都一起笑出来,“哎,你不知道,”她做出很神秘的样子来说,就好像黄裳刚才不在场似的,“你不知道那情形有多热闹,那么多人看着,我可真是紧张,紧张死了,连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几乎怕被他听见。虽然是玩闹,可是当着那么多的人……哎呀,那可真是,真是天地做证的一种感觉……”说着将手袋轻轻一扬,在空中划一个弧线,却又弯下腰“咯咯”地笑起来。她着实得意,刚来上海就有这样的成绩,俘获了著名的大师陈言化,这可真是一种殊荣。

而黄裳心里,却也是一样地激动着。黄坤的话也说出了她心里的感受,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她也紧张,她也窘迫,她也惊喜,可是不一样。

黄坤说,“真不知道如果真是遵照游戏规则的话,我会同谁是一对儿,陈老师这个人,平时看着很正经的,原来这样不老实,硬是偷了一个吻。”

是的,他原是不该得到那个吻的,可是他用作弊取得了机会;而蔡先生本来名正言顺得到了那个吻的,却用作弊的手段放弃了。

同样是作弊,陈言化的“索吻”代表了一种情义,蔡先生的“却吻”呢,又代表了什么?也是有情吧,不然不会帮她;可若真是有情,又怎么肯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太过坦荡了,反见无情;可若无情,似又不该这样悉心体味,倾力回护……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情,黄裳真要把自己也绕糊涂了,而南京路已经到了尽头。黄家风的中国司机和黄家秀的白俄司机齐齐地站在路口吸着烟,因为两家东主是兄妹,他们自然也见过面,可是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只有对着抽烟。烟,可真是中外男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最佳交际方式。

黄裳同黄坤互道了晚安,黄坤临上车前,忽又俏皮地探过头来在黄裳面上香了一下,“哈哈”笑着扬一扬手,上了车绝尘而去。留下黄裳,坐在汽车里,一颗心就此又激荡不已起来。黄坤的吻,就好像方才宴会的一个续曲,或者说是尾声,是对刚才错过了的那一吻的形式上的补偿。温暖的唇贴着冰冷的颊,有着薄荷般的清凉,吻,是这样的么?

霓虹灯闪闪地跟月亮争着辉,将天空映成半透明的玫瑰紫,然而月光却只是静,无声息地流泻下来,却压得过一切的喧闹。黄裳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心事也像纷繁闪烁的霓虹灯,但那一点相思,却是静静的月光,仿佛早已在那里的了,月亮一旦升起,所有的光就都看不到了。偌大的世界,就只有月光。

月光覆盖了一切。

当黄裳在酒店里为着她初生的情感困惑激荡不安的时候,“水无忧居”里,黄家秀也是坐卧不宁。

家秀喜欢在睡前冲一杯咖啡,别人是喝了咖啡会失眠,她却是不喝咖啡就睡不着。但是今夜这“催眠剂”失灵了,她慢慢地呷着咖啡,心里反复想着明天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