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那时烟花(35)

远远地,乐队奏响了一只爵士乐曲,舞池里有零星的几对情侣在跳华尔兹,飞扬的青春,飞扬的裙。

家秀低着头,重新抬起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亮的,但是已经没有了泪水,笑容坚定,截口说:“多谢您费心。柯先生出狱后,我想请蔡先生到家里来用茶点,希望您能赏光。”口吻中有种异常果决爽利的味道,似不容商榷,略带催促,不知是在催促蔡卓文加紧办事,还是在催促自己快下决心,生怕过一刻便会后悔似的。

卓文一震,看不出这清秀斯文的女子讨价还价起来,竟有这般胸襟手段。她话里的意思,分明在暗示自己,如果可以救得柯以出狱,便从此获得与她侄女儿自由交往的权力。他微微眯细了眼睛看着家秀,这个高贵的女士竟然瞬息万变,看她刚才无语落泪的样子,你会以为她是楚楚柔弱无主见的,可是错了,她谈条件的时候,是比男人更果断,更直截,更切中要害的。这是一盘交易呢,分方已经开出价码,他要不要接手?

虽然有蔡卓文的鼎力相助,柯以却还是关足了一个月才给放出来,好在没有受拷训。他走出贝公馆的时候,看到家秀站在对面教堂门前的小广场等她。

阳光很明媚,照得她浑身像一个发光体,周围有鸽子在盘旋地舞,衬着背后教堂高高的尖顶,看着就像拉菲尔笔下的西斯廷圣母。她平静地笑着,仿佛这里不是宪兵队,柯以不是刚从狱中出来,而是刚自欧洲云游回国,她到飞机场来接他。她那种温和的微笑使柯以忽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十分心动。

他同她一同坐在汽车上,含笑地说着一些关于天气和鸽子的闲话,她没有问起“公馆”里的情况,他便也不提起,明明是惊涛骇浪的劫后重生,可是他们两人的样子,却只像风平浪静的小别重逢。直到分手前的一刻,她才含着笑,不经意地提起,明天下午在家里有一个茶会,希望他能参加。他问她都请了谁,她仍然笑着,笑容却有些不自然,答说只有一位蔡先生。他全明白了,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酸涩。

可是到了第二天,柯以提了一篮水果准时准点地来赴约,家秀却说蔡先生昨日回了老家,不来了。于是柯以成了惟一的客人,主人倒有三位,分别是依凡、家秀和黄裳。

茶座设在阳台上,黑铁的雕花茶几上铺着手绣的餐巾,与之配套的雕花椅子,旁边推车上一格格放着茶、咖啡壶、新鲜橘汁、冰块、糖盒和奶盅,点心只有几样,但是很精,最上层是一只大花篮,里面怒放着几枝五色天堂鸟,周围一圈风铃草,颜色分明。

依凡穿着白色绉锦短袖旗袍坐在茶几旁,是一尊安静的石像,见到柯以,只是微笑,并不招呼。柯以叹息,她是每见一次更比前一次呆了。

黄裳珍惜地把花篮抱进卧室,茶宴也就开始了,家秀因为看到柯以注意地看着那花篮,解释说:“是蔡先生送的,他昨晚来道别。”

柯以问:“黄裳和蔡卓文……真的是在恋爱吗?”

家秀在这件事上是多少有点心虚的,闻言低了头,说:“也不能那么说……普通朋友就是了。我本来也不赞成他们来往,可是……”

柯以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要尽快阻止。蔡卓文的背景不简单,黄裳同他来往,会毁了自己,说不定要背上一世骂名。你对他礼让,小心会引狼入室哦。”

家秀听他说得严重,脸色大变。更欲再说,黄裳已经回转来,边走边笑着说:“我说怎么这两天总是听到鸟叫呢,姑姑猜怎么着?我的后窗台底下,燕子在那里筑了一个巢,还养了一窝小燕子呢。”

柯以同家秀的谈话就此打住了,他注意地打量着黄裳,这个女孩的眼中明显有了许多心事。她以前的眼睛是清澈如水的,如今却深得像一潭古井,锁着千年的秘密,只等待梦中的王子来开启。她的王子,是蔡卓文吧?正想旁敲侧击地点她几句,崔妈进来说:“大爷府上的坤小姐来了。”柯以忙站起相迎。

黄坤已经一阵风地进来,笑容满面地招呼:“姑姑,好久不见,你这阵子气色愈发好了;阿裳,我不来找你,你从来也不知道找我,可想死我了;柯老师也在这儿,这可真是相请不如偶遇。你们可真是,喝下午茶这么好的节目也不叫上我,就不许我这俗人也沾几分雅气么?”

家秀笑道:“瞧你这张嘴,一会儿功夫,倒把人人夸了个遍也埋怨了个遍。你说的,相请不如偶遇,既然这样,快坐下来喝杯茶吧。”

崔妈也上来侍侯,问坤小姐要什么饮料,有无特殊口味。原来,在“水无忧”里,虽然厨子、女佣各有安排,但是每每来了黄家的亲戚,还是老仆崔妈招呼,显得亲切。

黄坤坐下来,缓缓地说明来意。原来,陈言化借人家的小会议厅搞了个画展,愿意提携黄坤,拨出一角来让她也拿出部分画稿参展。黄坤想着,自己学粉彩画的时间尚浅,还不懂得涂炭精粉,笔下的美人个个呆口呆面,远远比不上老师的活色生香。画作并排,高下立见,没的丢人现眼。倒不如拿些速写美人出来,虽则稚拙,然而线条夸张,有意趣,说不定倒可以出奇制胜呢。打定了主意,她便兴头头地,又赶着画了几十幅速写,总标题《上海女人》,一并拿过来请黄裳帮忙配几行文字。这开画展本来就是为了轧热闹、出风头,如果上海第一美女的画配上上海第一才女的文,岂非相得益彰,大有噱头,简直金苹果掉进银网兜里一样醒目漂亮呢。

黄裳笑着,并没有追问她谁是金苹果,而谁是银网兜。只是拿起画稿来一张张翻着,果然有几分意思,倒也技痒,随手便题了十几幅画。

黄坤大喜,她以自己的心思揣度,总以为女人都是天生的敌人,漂亮的女人尤其如此,而漂亮又有名气的女人之间,简直就是不共戴天。她本来准备了一大堆的奉承话和种种优厚条件来交换黄裳的帮忙,没想到竟然全用不上。黄裳如此痛快地就答应了。

她看着那些配文,在一个穿着极单薄的透明衣裳跳却尔斯登舞的时髦女郎图旁,黄裳写着:

女人有时是为了跳某种舞而换衣裳,有时却是为了穿某件衣裳而选跳舞——恋爱和婚姻的关系也是如此;

一个置身于九位女士的虎视眈眈之下的西装青年的图旁写:

鹤立鸡群是一种姿态,孤独,而高傲;鹅立鸭群(准确数目字是4500只鸭子)却是一种酷刑,非但孤独,简直残忍。

对抛媚眼的女郎的评价是:

秋波的意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则是瞄准;

缄口不言的女郎却是:

用嘴巴说话的女子,再能言善道也是本色演员;用眼睛说话的,才是演技派。

黄坤看得笑起来,睁着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问:“那么,在人生舞台上,我算是第几段呢?”

黄裳笑着恭维:“你是一个有演技的本色演员。”

柯以指着“鹅立鸭群”的那一张,大惑不解:“意思倒也机智,可是4500只鸭子是怎么回事?”

黄坤大笑:“你没听人家说过:一个女人等于500只鸭子吗?”

家秀皱眉道:“太刻薄了,物伤其类,相煎何太急呢?”

黄裳垂手领教。黄坤却惯例听不进这些老姑婆理论的,只管催着黄裳往下写。这一个下午,便在黄坤的“妙笔”生花和黄裳的“妙语”如珠中度过了。

柯以走后,家秀一直记着他说的卓文身份暧昧的话,宛转地探问起黄裳的心意,都被黄裳三言两语岔开了。无奈只得挑明了话直说:“我答应你同蔡卓文来往,是觉得他不像一个坏人,可他的身份毕竟太特殊了。政治的事我不懂,但他结过婚,这总不能不计较。你还是问清楚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