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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41)

黄裳也笑,故意说:“那当然是要水漫金山,血洗全城啦!”然而隔了一会儿,她又叹了口气说,“你如果然负心,我也不会怪你,只会远远地离开你。可是我会以一生一世的眼泪来惩罚你,教你不安……或者,只是惩罚我自己罢了。”

卓文收敛了笑容,握住黄裳的手,诚恳地说:“阿裳,今生今世,我绝不会负你,也绝不教你为我流一滴眼泪。你不必问我结婚的感受。你说过,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与共;而我对你,也是水里火里,永不言悔。不论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着去了。”

黄裳心中激荡,紧紧地拥抱着丈夫,喃喃说:“卓文,你说,两个人到底可以有多近?”

卓文握着黄裳的手,让彼此十指交叉,问她:“你现在能不能分清哪只手指是你的,哪一只是我的?”

黄裳低头沉吟。卓文微笑着,可是眼里全是泪,他说:“阿裳,我要你知道,我们已经彼此穿越,密不可分。”他又抽出手来,将他们的手心互抵,“最近,是可以贴心。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但是我们的心还会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那真挚的誓言,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令黄裳激动万分。有两个月亮为她做证,不管将来自己会为了所爱承担多少痛苦灾难,经历多少犹疑折磨,但是只要他们有过今夜,有过这一刻的肝胆相照,日后便是千锤百炼,压在雷峰塔下永世不得翻身,也是心甘情愿,绝不言悔。

回到上海后,黄裳仍然住在姑姑家,也仍然做姑娘打扮。蔡卓文自暗杀事件后,便注意深居简出,行踪隐秘,并且千叮万嘱不要黄裳去他的住处。而“水无忧”,因为已经被人注意到了,他也很少登门。

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可是只能租国际饭店的房间相会。卓文又隔三差五地要往南京开会,同黄裳见面的机会就更少。

有限欢愉,无限辛酸。

但是因为难得,格外可贵。每一次都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而不相见的日子里,黄裳便靠回忆那短暂的相会来度日,把她的相思之树种得更深,培得更茂。黄坤盛情地邀请她做自己的伴娘时,她因为苦于找不出推辞的理由,也只有答应了。如今看着场面隆重的婚礼,她心里想着的,却只是自己的婚礼。

她并不感到相形见绌,相反,比起黄坤喧嚣热闹的华丽缘,她更觉得自己沉默的爱情神圣而伟大,有一种悲剧的美,是生命之乐的又一个重低音。

她躲在自己那隐秘的快乐之中,忍不住又微笑了。

戒指交换仪式后是盛大的家宴,宴后并有舞会,就在黄家花园里举行。

第一支舞按例是由黄坤和陈言化领跳,然后其余的人纷纷下场,男女青年们借着这个机会彼此认识,年龄相当,又多半门当户对,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机会。

黄裳坐在太阳伞底下,喝着加了冰块的冻柠汁,在人群里找她的弟弟。黄帝正在和一个女孩子跳舞,那女孩秀丽得出奇,有一股子形容不出的温柔婉媚,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在上海特有的弄堂房子里长大的女孩子,家境也许贫肃,但必定环境清白,教导谨慎,是养在白石子琉璃盏里的一盆水仙花儿。黄裳记得刚才在婚礼上,黄帝一直地向她身上洒红绿纸屑的,那专注爱慕的神情,同他以往的散淡厌倦大不相同,这女孩在他心目中必然占有不轻的分量,或者,就是他嘴里常常提及的那个护士小姐韩可弟吧?

正自猜测着,黄乾和黄钟兄妹双双走了过来,招呼着:“裳妹妹,为什么不下去跳舞呢?”

黄裳笑答:“跳舞哪有看舞的乐趣多呢?”

黄乾替黄钟拉开椅子,自己就随便地倚在桌边,随手取了一枚葡萄,边吃边说:“难怪裳妹妹会成为大编剧,为人处事果然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他自己似乎也很喜欢观舞,眼神里有一种奇特的专注。

黄裳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发现他看的也是黄帝和韩可弟,心里不由一动。

黄钟也注意到了,问:“哥,你觉得韩小姐漂亮吗?”

“漂亮?当然!”黄乾打了个唿哨,“这是个当代中国已经绝迹了的小家碧玉,可是又没有一点小家子气,难得的极品呢!我们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有一次大家议论起来,说想娶个什么样的太太,说来说去,都觉得中国的姑娘比外国的好。可是回来之后才发现,我们心里的中国姑娘,和现实里的中国姑娘,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看到这韩小姐,我倒又想起当时我们的那些议论来了,原来理想中人真是有的,只是难得一遇罢了。”

“现在给你遇到了,可惜别人已经捷足先登。”黄坤酸溜溜地说,“小帝几乎一分钟也离不开她呢。”

“是吗?”黄乾含着笑,不置可否,一双眼睛在韩可弟身上流连着,毫不掩饰他的好感。他吃完了葡萄,就势在桌布上蹭了蹭手,便一路踩着舞点子自顾自旋了几个圈儿,恰好旋到黄帝身边停下,一弯腰做个请的姿势,笑着说:“小帝,这支舞让给我好不好?”

黄帝这会儿也有些累了,又碍着黄乾是哥哥,不好计较,向可弟点了点头,便将她的手交到了黄乾手上。

黄乾笑道:“荣幸之至。”就势搂着可弟猛转了几个圈子,话音没停,人已经远了。

黄帝踽踽地走到姐姐这边来,黄钟立刻站起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又紧着问:“累了吧?喝点什么?我去给你拿。”黄帝看了黄裳的冻柠汁一眼,随口说:“就是它吧。”

黄钟皱了眉,仿佛在思索一个天大的问题:“柠檬水?人家都称这做‘初恋的滋味’呢。可是,这是冻的,喝太冻的对你身体不好,不过,天这么热,也难怪你想喝冷的……也罢,我叫他们少放几块冰好了。”问题得到解决,她“啪”地一拍手,转身跑远了。

黄裳摇头,对这个过分温柔的小堂姐充满了同情。黄钟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就像一杯放了过量糖和奶昔却独独忘了放咖啡粉的咖啡,令人乏味不已。然而,她有什么错呢?她最大的错误,不过是爱黄帝多于黄帝爱她。黄裳委婉地劝弟弟:“黄钟也是你姐姐呢,别老把人当下人使唤。”

黄帝似不愿意就这个话题谈下去,抬头问:“妈妈怎么样?”语气里带着恰如其分的淡淡的忧伤。

黄裳不以为然:“你既然关心妈妈,为什么不去看她?”

黄帝无限烦恼似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望向远方,仿佛谁知寸心苦,唯有托明月。他今天被派的任务是向新郎新娘抛洒米粒和红绿纸屑。他喜欢这鲜艳飘扬、略带一点怅惘意味的工作,漫天花雨从他的指尖倾泻出去,如天女散花,施福人间。他有意地侧一侧身,让那纸屑也落到可弟的头上,仿佛洒给谁谁便得到了幸福。他希望自己可以有这种魔力。他相信穿白色礼服洒纸屑的自己是很美的,美得可以照样子打一尊石膏的天使像来。可是这会儿属于他的戏份已经完了,他未免有些惆怅,不由要借着思念母亲的因由把这种情绪充分地表现出来。

黄裳只觉越来越受不了这个弟弟,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演戏,而且是京腔戏,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完全承继了黄二爷的遗传。她正想再说句什么,一位西装革履的男青年走过来,向她弯腰做出请的姿势来:“黄小姐,新郎新娘已经在跳舞了,伴郎伴娘是不是也应该共舞一曲呢?”不等黄裳拒绝,已经一连串地自报家门,“我姓徐,是新郎陈老师的学生,我父亲是银行家……”

这时候黄钟也举着饮料回来了,边走边笑着:“小帝快接着,冰死我了……”

话未说完,忽听一声枪响,人群中忽然窜出几条大汉来,对着黄家风直扑过去,其中一个和黄钟撞了个满怀,随手一推,将她推翻在地,仍然跨过她向黄家风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