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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42)

女客们尖叫起来,男客慌着找地方避难,黄钟吓得倒在地上不敢爬起,黄帝和那个姓徐的伴郎彼此抓扭着抖成一团。保安持着枪冲进来,一边开枪一边喊:“趴下,没事的人快趴下。”

人群正乱着,闻言立刻卧倒,那没反应过来仍然乱跑乱撞的,少不得绊在趴下的人身上,也跟着摔倒了。刚才还是欢歌笑语的繁华地,转眼便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刺杀的人占了先机,已经抓住了黄家风,可是保安也已经跑上来,团团围住。

眼看是跑不脱了,那开头一枪的人将枪口对准了黄家风的头,向保安喊话:“你们也是中国人,怎么可以给这个汉奸狗卖命,当狗的狗?我们已经有可靠证据,上次毛巾厂的事件,幕后策划人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狗汉奸,害死了我们工人弟兄几十条人命。今天我们几个拼着死,也一定要他为我们的兄弟抵命。你们不让开,是想给这个狗汉奸殉葬吗?”边说边逼着黄家风向后退去。

黄裳这时候仍然端坐在太阳伞下,既没卧倒,也没跑开。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什么让她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发生过,或者,就是不久的将来即会发生。抗日分子对保安们喊的话,就好像是对着她说的。狗的狗,何等尖刻?

眼看双方陷入僵持,她款款站起来,手里仍然端着一杯冻柠汁,缓缓走向黄家风。她的心情十分平静,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她并不关心这个曾经苛待为难过她母亲的大伯,也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她只是笔直地向弹火的中心走过去,仿佛迎着蔡卓文走过去。

矮着半截的人群中间,黄乾护着韩可弟就蹲在黄家风身后不足两米处。看到黄裳走过来,他低低地向可弟耳边说了声:“别怕,别出声。”自己则趁着人们不备悄悄向黄家风掩近。

领头的抗日分子喝命:“站住,别过来,干什么?”

黄裳恍若不闻,仍然微笑着走近,轻松地说:“我是黄裳,你看过我的电影吗?要不要喝杯水?”说着将杯子递过去。

领头人不耐烦地用手枪拨开杯子:“走开,搞什么名堂?”

一语未了,黄裳整杯水已经泼洒在他脸上,而黄乾大喝一声扑上来将家风护在身下,顿时枪声大作,两派人对着射击起来,领头人见良机已失,喊一声“快撤”边开枪边向后退,保安冲上前将黄家父子围在中央,对着他们撤退的方向一通乱枪扫射。

险情解除了,女客们重新站起来,一边忙着整理花容,一边用手拍着胸口喊“我的上帝”扮小鸟依人;先生们这时候个个成了勇士,趁机将他们久已心仪的女子搂在怀中表现绅士风度,口里安慰着:“别怕,我在这里。”那位伴郎仍然留在原地发着抖,似乎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黄钟一头汗一头泪一头泥,却只顾紧着问黄帝:“你没事吧?吓坏没有?摔到哪里了?”黄帝却乱着在人群中找韩可弟,找了半晌,发现原来她正帮着黄乾给黄家风包扎伤口。

黄家风胸上中了一枪,伤得不轻,却仍用最后一分力气,望着黄裳,重重点头:“多谢你!”

黄裳戏剧化地替黄家风解了围,自己却像一个没有入戏的看客,心上一阵阵地茫然。保安和抗日分子双方都有人受伤,其中两个抗日分子,一人伤了左腿,一人伤了右腿,不能及时逃走,被保安抓住了。黄家风吩咐先押到柴房,派专人24小时看守,不得放松。

黄裳目送着那两人被抬走,心知他们要被审讯了,黄公馆的刑罚未必比“贝公馆”轻,如果这回死了人,那么她就是刽子手,至少也是帮凶。她竟帮了她一向厌恶的大伯一回,为什么?

在刚才的电光石火之间,她似乎把他当成了他,潜意识中只觉得,如果自己今天救得了黄家风,他日也必救得了蔡卓文。在自己心目中,原来蔡卓文同黄家风其实是一样的人么?尽管不关心政治,但她毕竟是个中国人,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痛恨日本人,也因此从来不肯相信蔡卓文是汉奸,可是为什么当人们骂黄家风汉奸时,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以至于舍身相救呢?

她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在北京黄家祠堂里母亲痛斥黄家风的一幕来,“我没有丢任何人的脸,丢脸的,是那些抽大烟、逛窑子、当日本狗、赚无良钱、没心没肺没廉耻没原则的败家子儿。”

当时她对母亲的勇敢正直是多么钦佩呵,可是今天,她竟然舍身相救那个母亲口中“没廉耻没原则”的“日本狗”、“败家子儿”!她和她的母亲,一个爱上了英勇的反法西斯战士,另一个却嫁给亲日政府的高级官员,同样是为了爱情,可是她的爱,却是如此地辛苦哦!

那领头的抗日分子刚才的话又响在了耳边:“你们也是中国人,怎么可以给这个汉奸狗卖命,当狗的狗?”

狗的狗!

☆、十五、梦魇

黄裳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犹疑恐惧过,即使当年父亲将她关在“鬼屋”里,即使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嫁给卓文,她也不曾这样彷徨无依。

她向来是决定了一件事就要努力去做,做了便不后悔的,可是这一次,她茫然了,黄坤婚礼上的一幕就像过电影似地一遍遍在她眼前重复上映,让她一刻更比一刻明白:自己救了大汉奸黄家风,却害了两个抗日分子罹祸,自己闯祸了!同时更令她从心底里发冷的,是她第一次迫使自己正视卓文的身份,而正视的结果,是更令她感到不安而且不堪的。

她不是不知道卓文在汪政府与日本人眼中的地位,可是除了那次暗杀外,并没有什么实在的事要引她真正注意这件事。

记得有一次卓文闲谈时提起自己曾经作为汪精卫的代言人去日本参加盛典,黄裳便磨着他讲些扶桑见闻来听听,然而卓文似颇不愿意提及那边的人事,偶尔说几句,也多半是些花边笑话,诸如:“《水浒传》里黑旋风李逵喜欢骂人是‘鸟人’,日本有个外务省顾问就真正是个鸟人。”黄裳不解。卓文道:“那顾问的名字叫做‘白鸟敏夫’,‘夫’为‘人’,白鸟敏夫可就是个鸟人?”说得黄裳哈哈大笑。

卓文对日本人并没什么好感,可是对汪精卫十分敬重,提到他总是尊称为“汪先生”。这是黄裳最不爱听的。而卓文也知道,所以极少提起工作上的事。

可是现在,现在黄裳不能再无视这些小节,或者说,是大节上的问题了。

离开黄家,她没有回“水无忧”,而是径直去了柯以处。一见面,即开门见山地问:“柯老师,你说,卓文是汉奸吗?”

柯以没有忽略黄裳对蔡卓文的称呼的改变,他注意到这个子侄辈的才女的困惑与矛盾,知道是深谈一次的时候了。这是一个争取她的良机,他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是不是汉奸,要看他自己的作为。他是汪政府的官员,而汪精卫是亲日的,蔡卓文身居高位,不可能不做一些伤天害理违背良心的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就是一个汉奸,是所有有良心有正义感的中国人的公敌。除非,他肯弃暗投明,利用自己的身份,多做一些有益于国家民族的事……”

“就像上次救你出狱那样?”黄裳热切地打断了柯以的话,她脸上带着那么焦急的神情,焦急得近乎于哀求,似乎只要柯以点一下头,就能肯定蔡卓文的中国人身份,否则,便不能令她心安。

柯以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起来,他知道他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会影响黄裳的一生。他看着她,更加小心地措着辞:“上次那件事,我要好好感谢蔡先生,但是他救我,不是为了同意抗日,而是为了讨好你姑姑,为了你。这同大原则是两回事。”

“可是,我同卓文谈过,他是个苦出身,农民的孩子,以前拿锄头,现在拿笔,就是没有拿过枪,他甚至连开枪也不会,也从来没有杀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