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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43)

“没有亲手杀过人,不等于没有做过坏事。”柯以试着浅显地向黄裳解释政治的微妙,和关于“文化汉奸”的概念。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庸医,治死过许多人,他自己死了以后,被下到十七层地狱去。他绝望地哭着,以为这是最重的刑罚了,可是却听到他底下还有更大的哭声。他奇怪了,问:‘下面还有人吗?’有人回答说:‘有,我是个私塾老师,可是没多少学问,阎王说我误人子弟,把我下在十八层地狱里。’庸医恍然大悟,原来误人子弟比庸医杀人还更可恶呢。”

黄裳低了头,她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当然明白柯以的所指,是说蔡卓文虽然没有开枪杀人,可是他统治文化宣传,掌握喉舌,愚弄民众,其罪远比杀人更甚。可是身为妻子,她总是相信丈夫有苦衷,他以农子之身跃过龙门,终于挣得功名,却偏偏赶上乱世,于是随波逐流,做了汪政府的官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过是听差办事罢了,他自己有什么办法呢?

柯以见黄裳不说话,知道她被触动了,进一步分析说:“蔡卓文出身贫苦,无所依傍,却能做到今天这样显赫的位置,是因为他才华出众。可是他有这样好的才华,却不用来报效国家,而是投机取巧,助纣为虐,这就不明智。他这么聪明,不可能看不透汪政府是汉奸政府这一实质含义,可是仍然投效麾下,为虎作伥。这样一个只看眼前利益,而不顾民族大节的人,怎么能令人赞同呢——再标准的绅士礼仪也掩盖不了他的卑微。就是抵制日货的小商贩,也活得比他有原则、有尊严。”

黄裳大为逆耳。就是这个让人不佩服的人,前不久才救过你的命呢。柯以总是喜欢劝人抗日,可是抗日是要谈资本的,就像他劝自己搁笔停到抗战胜利以后再编剧一样,那么这段日子里,叫她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给她母亲治病呢?他自己是共产党,便想发展人人都做共产党,但这世上任凭战乱频仍,派系林立,总要有平常人,要过柴米油盐的普通日子,总不能要求人人都起来拿刀拿枪地去抗日,去革命。她并不想丈夫做英雄,但是她也不要他做汉奸,她只要知道他是一个基本上的好人就罢了。

可是,怎样才能算得上是一个“基本上的好人”呢?她却又不知道了。无用的好人是很多的,但蔡卓文却又不是一个普通的无用的人,他是个官儿,可这也由不了他,他总之没有主动去做过什么坏事就行了。他还救了柯以,他能救柯以,就能救更多的中国人。救好人的人,当然也是一个好人。

想到救人,就立刻想到了今天被她连累的那两个抗日分子。她忽然有些坐不住,站起身来拿过手袋说要告辞。

柯以见她谈着谈着忽然说走,以为自己得罪了她,忙忙阻止:“黄裳,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

“那就不要再同姓蔡的来往了,他不是好人……”

“可他是我丈夫。”黄裳截口打断,忽然一不做,二不休,明明白白地宣布,“柯老师,我们已经结婚了,请为我祝福吧。”

柯以呆住了,一时震惊过剧,说不出话来。他眼中的黄裳,忽然化做一条妖娆的蛇,那是收塔前的白素贞,明知死路而视死如归,义无反顾,她的眼中,带着那样一种破碎的希望,一种绝望的热情,一种无奈的执著,与痛苦的坚持。

然而片刻,她又回复了娇俏婉媚的黄裳,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平静地微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不怕。我答应过他,为了他,就是压在雷峰塔下我也愿意。如果真要受罚,我愿意陪他下地狱。”

为了方便同黄裳见面,蔡卓文在国际饭店包了一间房子。这天,黄裳因为急于见到卓文,等不及电话通知,直接拿钥匙进了屋子,等在那里守株待兔。

起先她很担心自己这样一个单身女人住在酒店里未免太过引人瞩目,但是上海大酒店里的侍应生都是训练有素,被要求做到客人说话声音再大也听不见,玩笑再过也笑不出,太太再多也记不得的,每日早晚在黄裳房里出出进进,打扫卫生或是送餐送饮,脸上向来除了习惯性的微笑之外就再没有第二种表情。黄裳这才放下心来,相信了卓文关于租酒店比租民房更安全的解释:舒适、方便、行动上有更大的自由度。

酒店的大门似乎具有某种魔力,世上的战乱、烦恼、贫穷、劳苦、奔波、倾轧……一切不快乐不高贵的事情到酒店门前就停止了,进得到门里的,都是全上海最美好的事物: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墙面、花团锦簇的长毛地毯、时令鲜花、红酒与香槟、美女和财富、以及各种最周到最殷勤的服务。难怪有很多异乡人喜欢长年住在酒店里乐而忘返,只要一天付得起房租,就可以做一天的上帝。等到囊中金尽,转眼变成乞丐,那已经是酒店门外的事。酒店门里的人照旧是看不到的。因为音乐声淹没了所有的哭泣。霓虹灯下再苍白的脸也是妩媚的,女人的眼睛里都流着光,而男人的风度派头一流。

一直等到第三天傍晚,黄裳终于接到家秀电话,说卓文打电话到“水无忧居”,听说黄裳已经住进酒店了,他答应会尽快过来,让她不要走开。

心里有了盼望,反比前两天完全没有消息更来得急切。黄裳心烦意乱,倚在床上看了会儿《红楼梦》,看到大观园一干人划船取乐,黛玉评价“留得残荷听雨声”一节,想起自己同卓文西湖泛舟的情形,愈发心浮气躁,神思不宁,只得合了书坐到窗前拉开帘子向外望,盼望可以在第一时间见到卓文。

夕阳西下,有如一颗巨大溜圆的血滴子,鲜红欲滴,隐隐泛着腥气。风中传来温甜的香味儿,是隔壁楼下面包房新出炉了一批奶油面包,守在外卖窗口的销售小姐丰腴和气,也像一只发酵恰宜的新鲜面包,笑容里有一种温软的味道。树荫下,歇着几辆人力车,车夫打横躺在车上,一边百无聊赖地剔着牙,一边对经过的人品头论足,眼角里带着国际饭店的玻璃转门,随时准备抢生意。门口穿银钮扣蓝穗子制服的男侍们都高大俊美,“哈罗哈罗”地来回跑着给有汽车的客人拉车门,鞠躬的角度从楼上看下去,刚好是一个标准的问号,脚上的一双黑皮鞋便是问号下面那圆头圆脑的一点。车门打开来,走下一双比问号的句点更黑更亮的皮鞋来,上面配着黑色的西服裤子,黑色的长大衣,黑地暗灰格子领带,越发衬得面如古玉、鬓角碧青,不是蔡卓文却是哪个?

黄裳大喜,一颗心没来由地“咚咚咚”狂跳起来,站起来就要往楼下奔,忽然思及卓文不喜声张,忙又按捺住了,坐到梳妆镜前检查脂粉是否太浓,头发有没有毛。

接着门锁“喀嚓”一响,卓文已经进来了。黄裳本来准备了千言万语要急着同他说的,及待相见,却忽然一言也无,只是饥渴地望着他,似乎许久不见,差不多要忘了他的样子,如今要细细把他看清似的。

接着,两人便忍不住紧紧抱在了一起,恨不得永生永世不要分开。

在卓文的怀中,黄裳忍不住又有了那种流泪的冲动,有一种疼从心底最深处透射出来,仿佛她拥抱的,只是她自己,他原本就是她的一部分,只不过在冥冥中不小心失散了,如今又重新寻找回来。

神话故事里说,上帝造人的时候,本来有两张脸四只胳膊四条腿,因为人的势力太大,才不得不把人劈成了两半。于是人们从一入世起就在寻寻觅觅,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可是没有人可以真正找得到。

自己何其幸运,居然在滚滚红尘中找到了他!可是他们又何其不幸,偏偏相逢在乱世!乱世中,哪里是他们应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