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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44)

黄裳颤栗着,从卓文的大衣底下发出声音来:“卓文,我做了错事了。”

卓文抚着黄裳的秀发,轻轻说:“你的事,我已经都知道了,你做得很好,很勇敢。”

黄裳愕然地抬起头来,泪水流了一脸:“不是的,这回我真的错了,我害了那两个人,他们会死的,我大伯不会放过他们的。卓文,你帮帮我,你要救他们,不然,我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安的。”

卓文愣住了,再想不到黄裳急于见他竟是为了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扶着黄裳的肩,似乎要一直望进她眼睛深处去。她救了黄家风,却又后悔,要反回来救抗日分子。尽管黄裳并没有说明这样出尔反尔的理由,但是他已经全明白了,明白了她的爱与热烈,也明白了她的痛与苦闷。

他走到窗前,看了一眼楼下,确定没有什么可疑人物,才从容地点燃一支烟,沉吟说:“你知道那两个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总是好人罢?”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他们要杀你大伯,你还说他们是好人?”

“因为我知道我大伯是坏人,他们要杀我大伯,那他们就一定是好人。而且我听他们说,是为了毛巾厂的兄弟报仇。他们既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正义而战,自然更应该是英雄。可是……”黄裳低下头去,“我却害了他们。”她忽然又抬起头来,“卓文,我害了好人,我岂不是坏人?”

卓文叹息:“阿裳,这不是演电影,好人坏人可以分得那么清楚。”他留意到梳妆台上倒扣着的线装大字本《红楼梦》,那和现在的乱世显得多么格格不入啊。

在这种时候,能够躲在大饭店里一边看线装古籍一边考虑营救刺客的,恐怕也只有黄裳做得出吧?黄裳这个人在文学上聪明透顶,于人情世故却是一窍不通,可是她的自责她的内疚是这么的真实深刻,仿佛一个人自己做了茧,又苦苦地和那只茧对抗,他眼看着她痛苦挣扎,又怎能不帮她呢?

次日是个阴天,卓文一早就出去了,黄裳本想再睡一会儿,可是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便想不如自己先去黄府打个转儿,探探风声。打定主意,便准备了几色礼品乘了汽车来见黄家风。管家面有难色地说:“老爷住在大书房,刚刚睡了,这会儿只怕没醒,要不我去问问看吧。”

黄裳本意原不在探病,忙止住说:“不必,大伯既在静养,还是不要打扰的好。我就去大伯母屋里坐坐罢了。”

刚刚在上房坐定,黄钟黄帝已经接到下人报告手牵手地也进来了。黄裳先向黄李氏请了安,略问几句黄家风病情,一边偷眼打量弟弟,见他面有不愉之色,不禁纳罕,但亦无心过问。

黄李氏唉声叹气地道:“你大伯这些年来谨谨慎慎地做生意,并没得罪什么人。这是谁这样同他过不去,偏挑在坤儿的大礼上要她爹的命?这些天来,他把大书房改了病房,打针吃药都在那边,连我也不大见,就只留了林医生和韩姑娘在那里照应着。唉,他怎么就不体会我的心呢?虽然说管家一天三遍地来回报消息,可是我看不见他,这心总是放不下。这些天来,我吃,吃不下,睡,睡不着,只怕他那病没好,我倒要先去了。”说着哭起来。

黄裳忙劝着:“大娘快别这么着,大伯不要你服侍,也是体恤你,怕你操劳的缘故。既然有林医生和韩护士在帮忙,大娘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大伯福大命大,过些天就会好的。”

黄李氏拭泪道:“说起这福大命大,阿裳呀,这回还要多亏了你。等你大伯好了,一定要治份大礼谢谢你这救命之恩——你可是救了我一家子的命哦!”

黄裳免不了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故作随意地问:“倒不知那两个刺客大伯打算怎样发落?”

黄李氏咬牙说:“还说那两个杀货呢,我恨不得咬他们一块肉下来。你看好了,我再饶不了他们!关了这两天,他们还一个字不开口呢。不过我不怕,我有的是时间同他们耗着,保安队长已经同我保证过了,就是钢口铜牙,也非把它撬开不可,早晚叫他说出主子是谁!”

黄裳听得暗暗惊心,又东拉西扯几句,便借口天阴怕下雨急急告辞了。

黄帝好容易见姐姐一次,却全然不被重视,免不了又要自怜自艾一番。黄钟忙把他拉到小花园他自己的房中,安慰解劝,细语温存,直哄了半天,方渐渐地好了。忽然外面“轰隆”一声,却是下雨了。黄帝大惊道:“下雨了!可弟去医院给大伯取药,不知道回来了没有,可不要正赶上淋雨。”

黄钟心里大不是滋味,酸溜溜地说:“爸爸自然有司机开车送他去,要你惦记什么?”仿佛自言自语,“爸也怪得很,对这个韩小姐好得出奇。从来没见他对下人这样用心过。”

黄帝不乐:“可弟可不是下人。”

黄钟看着他,不说话,可是过了一会儿,眼睛里巴嗒吧嗒地滴下泪来。

黄帝烦躁:“你哭什么?我什么话说错了?”

黄钟哽咽:“妈妈昨天跟我说,裁缝店这两天就要来人给我量尺寸呢。”

黄帝不知如何劝慰,只袖着手站在屋檐下,伸出一只脚去踩台阶石坑里的雨水,踩得水花乱溅。他的房前是一个十尺见方的小池塘,里面依例种着荷花,这时候自然全都谢了,也正是为了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特意留着荷梗荷叶未除,如今雨水点点滴滴洒落上去,并看不到一分诗意,倒是满目颓败,凄凉得很。因由荷塘想到了《红楼梦》,便自然而然地,又由黄钟做嫁衣想到了宝玉在藕香榭惜悼迎春错嫁的感慨来,正是情景皆备,无一不像。因此沉声念道:“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黄钟初听“不胜悲”之类先还呆呆地感伤,待听到“手足情”三个字,大违本意,气得摔手道:“念!念!念!人家心里怄死了,你就只知道念诗。”说着捂脸哭着跑了。

黄帝看着她的背影,没情没绪地,只得关了门,倒在床上,想一会儿黄钟,又想一会儿可弟,复坐起身来,望着窗外继续念道:“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秋雨助凄凉。助秋风雨何来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凄凄切切地,将一篇林黛玉《秋窗风雨夕》一路背下去,一直背到“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风雨是依然未休,泪水却果然已经洒向窗纱了。

黄裳刚刚回到饭店,雨便下来了,淅淅沥沥地敲在窗上,如泣如诉。黄裳时站时卧,坐立不宁,只得又拿了《红楼梦》来读,看到一半,眼泪顺着脸侧滑落下来,心底一片清凉。

总算等到卓文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大衣沾了雨水,亮晶晶地逆着光,劈头第一句话就是:“阿裳,这件事,你把它忘了吧,不要再去想了。”

黄裳苦苦地等了这么久,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不禁大失所望,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向什么方向发展,不是你我的力量可以干涉。我们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不可能的。”黄裳发作起来,赌气说:“这两天,我一直吃不好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两个刺客站在我面前,流着血。我下午去了黄家,他们的手段好辣,如果我不救那两个人,他们一定会被我大伯折磨死的。卓文,我不想害人,那是两条人命,我不能害了他们。你要不救他们,我去救!”说着起身便往外冲。这一动,却把自己给折腾醒了,却是一个梦。

黄裳叹息,看着外面的雨发呆。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门开处,卓文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凄惨地叫:“阿裳。”黄裳忙起身迎上,一边给他脱大衣,一边说:“我刚才梦见你……”话未说完,却发现卓文身上湿淋淋的并不是雨,而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