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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56)

然而在她的清坚绝决中,他却忽然看到一丝希望,情不自禁,上前抓住她的手说:“这么说,你报复的目标里没有我是不是?你并不是恨黄家的每一个人,你还有仁慈,有不忍,你并不是只有恨……”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看到,可弟的眼中再次涌出泪来。他知道,这一次,她是为了他。他呆住了,心痛如潮水般涌上来,不能停歇。

可弟终于为他落泪。只有一次,只有两滴,但,够了。

第二天韩可弟便嫁了。

黄裳因为卓文和黄帝两重恩怨,心里将黄家风恨了个贼死,自是不会去观礼。黄李氏也借口家逢新丧,不易张扬,因此并没请太多客人,就是黄家风自家人办了酒席,请黄李氏上座,受了可弟一盏八宝茶,又着黄乾兄妹来拜见了,下人一齐跪下称“二夫人”,阖家吃了顿酒,便算礼成。

本来黄家风的意思是只循新礼拜几拜便可,无奈黄李氏却一口咬定,坚持非要行全礼才罢。黄家风脸上变色,为难地看着可弟。好在可弟并不计较这些,满面春风,插葱似下拜,捣蒜般磕头,并无一丝推诿。黄家风认定这是因为可弟对自己倾心满意,所以才会这般宽容迁就,得意已极,哈哈大笑起来。

黄乾看在眼中,分外刺心,间中悄悄向黄坤道:“《广阳杂记》里说:‘马嘶如笑’。我看爸倒是‘笑如马嘶’——嗓子又破,声音又响,脸又长。”黄坤一笑,赶紧忍住,摆手叫他不要再说。

这时可弟已经行过全礼,敬上茶来——大家规矩,娶妾就如小户人家娶媳妇一样,要那做小的要跪着向做大的奉一杯“新抱茶”——茶极苦,但是奉茶的和喝茶的人心里只有更苦。

按习俗,正室夫人喝了这杯茶,便等于承认了侧室的身份,自此便将一个丈夫与她平分秋色,然而正所谓“酣眠之榻,岂容他人侧卧”?因此这杯茶照例是不愿意痛快喝下去,要多少为难新人一回的。在这递茶接茶的当儿,是最为难堪的,可是这又的的确确是一件喜事。唯其如此,更见其难。

然而喝茶的人也还罢了,更苦的却是喝酒的人——黄乾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做了自己继母,一腔郁闷无处发泄,唯有努力地灌自己喝酒,不上几杯,便醉倒了,吐得口干舌燥,满脸涨红。

黄家风看得生气,命人扶他下去,不许他再出来。黄乾一边走,一边还回头死死地盯着可弟,嘴里只管嚷着:“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心里也一样地苦。别再苦自己了。只要你说一句话,我立刻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不见这些人!”管家见他说得不像,吓得连忙上前捂了嘴,帮着下人死拉了他回房。黄李氏、陈言化一行人只作听不见,犹自彼此大声地让着酒,有意制造出几分喧哗来,将尴尬遮掩过去。

黄乾回到房中,砸碎了所有的杯盘花瓶,第二天酒醒过来,也不等人服侍,也不向父母打招呼,便独个儿回宿舍去了。接着便紧锣密鼓地办理出国手续。他不能阻止这场战争,就唯有逃离。临行前夜,黄坤和黄钟姐妹来看他,一边一个抱着胳膊依依地说:“大哥,你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得到?”

黄乾也是黯然,摇头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再呆在国内。只要一想到小帝的死,想到可弟的嫁,我心里就……”说着红了眼圈。而黄钟早已哭出声来。黄坤叹息,抱着妹妹的肩安慰说:“人死不能复生……顶多明年,你也要嫁出去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就只留我一人在上海,也是无趣。”

黄钟愈发大哭:“不,我不要嫁,我不要嫁……”黄乾冷笑道:“我劝你不如早点嫁了,嫁得越远越好。还有阿坤你也是一样,离家里也远着点儿吧。爸爸这些年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听码头上的人讲,他的生意不简单,好像同军火也有点关系。日本人长不了,到时候,爸爸第一个脱不了干系。里面外面,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你们倒是早做打算的好,免得将来做了替死鬼,自己还不知道呢。”

黄坤听了,暗暗心惊。忖度几回,觉得哥哥说的不错。当夜回到家中,便把这番打算同陈言化说了,言化也道:“就是你不说呢,我也早想说了。你爸这些年财大势大的,虽说家底儿原本就厚,可也没见富得这样快的,眼见着防弹汽车都买了三辆,一出门,保镖跟前跟后,说得好听是阵势,说不好听是心虚。既然现在连你亲哥哥都这么说了,八成这钱来得有些不干净的。我们光没沾到多少,可不要白担了虚名,惹出祸来。”

从此黄坤便同娘家疏了来往,除了逢年过节,难得有个走动。

黄家风新婚燕尔,并不留意这些个闲事。加之新近因为时时伤痛发作,可弟给他多打了几次吗啡,渐渐上了瘾,而家业早已落在黄李氏手上,也是不由得他关心。黄李氏侍候了黄家风大半辈子眉高眼低,到今天才算真正把家中大权拿在手中,因此得意忘形地,不知道怎样炫耀才好,儿女之事也并不放在心上。黄乾本就不是她亲生的,在面前只有碍手碍脚,他要出国,于她是巴不得的一件好事。而黄坤疏于往来,她也只想着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不曾留意。唯有黄钟的婚事,如今是她心头第一紧要大事。她掌家伊始,一心想张罗几件大事来卖弄自己的治家手段,因此兴兴头头的,每天不是召裁缝,就是订酒席,忙得见首不见尾。

无奈黄钟因为黄帝之死伤心过度,迎风痛哭了几次,病倒了。每夜淌眼抹泪的,略好一点便往黄帝的屋子去徘徊留连,免不了又要再哭一场。因此病情时轻时重,总不见好,每每同她商议婚嫁大事,只会招得她更加痛哭流涕。黄李氏无法,只得请了护士来家侍针喂药,只是这一次留了心,专门找那上年纪面貌平常的人进来,生怕再弄出第二个韩可弟来。

因此黄宅阖府上下,虽然较前冷清许多,打眼望去,却并不觉得。只看到张灯结彩,歌舞升平,似乎还可以平安热闹地过上几十年。

然而,没有人看到,复仇女神的翅膀已经张开,死亡的阴影笼蔽了整个黄府花园。

☆、二十、原配

黄裳一遍遍地在玻璃窗的霜花上用手指划着卓文的名字,然而冬去春来,窗上再也结不住霜了,卓文却还是没有回来。

留声机里白光一遍遍哀怨地唱着:“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我等呀等呀等呀,等你的人儿这么心焦。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

等啊等,却只是等不回。“式微式微胡不归”的祈盼变成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

可是音信也仍是没有。

要求一点点降低,终于只是想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是不是平安,是否也想念着她。但是这也不能够。他整个人,就好像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又似乎从来都没有过,往日的恩爱种种,全都是梦。如今春暖花开,便梦随云散,花逐水流了。而通缉令已经发下来,贴满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到了这时候,柯以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特意上门来探望黄裳。黄裳裹着被单到客厅里来见他,脸黄黄的,黯然问:“柯老师,你还觉得卓文是汉奸吗?”不等柯以回答,她又苦笑着说:“我知道,你又要说卓文这样做只是表象,是为了私情,而不是为了主义。但是我只要你知道,他的确是做过一点好事的,这就够了。”

家秀坐在一旁,生怕他们争论起来,正逢崔妈送上茶来,趁机打岔说:“这是一个朋友前日刚送来的明前茶,你们尝一尝。我不是妙玉,也没有什么鬼脸青收了梅花上的雪来泡茶,可是这杯子倒是正宗的明代钧窑出品,我也就不算俗了。”又临时想起似的,开了柜子取出一只水晶盅来,假装随意地说,“这是一点桂花卤,你好像说过最爱吃的,既然赶上了,就拿回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