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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58)

不论褒也好贬也好,他们谈起黄裳的态度是一样的,都带着敬畏和羡慕,可望而不可及的口吻,仿佛在谈论云端的一座神,而不是一个人。

卓文对此很满意,颇为自矜。于是引着他们更多地谈起她,仿佛这样就可以离黄裳更近一些。

但是伤愈之后,连他们也走了,说要去苏北参加新四军。卓文彻底地寂寞起来,整日面对着已经不是妻子了的妻子,感到双重的难堪。

然而秀美却夷然得很,她并不在乎卓文怎么样看她,只要他又回来了,生活在她身边,她就很高兴了。她想,或者是自己的许愿成功了吧?她在菩萨面前磕了那么多头,磕得青砖也塌下去一块,到底把个丈夫给磕回来了。这一回他大概不会再走了。虽然现在他对自己还不理不睬,但是只要自己侍候好婆婆,带好儿子,总归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的。

卓文亦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同秀美言归于好,可是想到黄裳,心头毕竟伤痛,不愿自己负了她。自己已是负了秀美的了,不能再负了黄裳。一生之中,他总要至少对一个女人负责任。他想,如果今生今世回不了上海,就让黄裳成为自己心头永远的一根玫瑰刺吧。玫瑰的刺越利,扎得人越痛,那玫瑰就开得越鲜艳,香味也越浓郁。

想到动情处,他忍不住以草鞋击地,和着《红楼梦》里贾宝玉红豆词的格调唱起来:

“梦不醒温柔乡里情意重,

唱不完富贵丛中香气浓,

舞不落杨柳枝上楼头月,

说不了海誓与山盟。

饮不干咖啡美酒醉春风,

画不出红袖栏杆十二重。

留不住的青山绿水,

惜不尽的暮鼓晨钟。

呀,忽一似春梦易散随云散,

桃花飞逝月明中。”

他并不知道,当他这样伟大地伤感着时,黄裳已经悄悄地来了。

自从和柯以一番谈话之后,黄裳更加思念卓文。这时候,她已经不再盼望卓文回来,反而开始考虑自己去找他。

“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子既不嗣音,便只有吾自往之了。

可是明知家秀和崔妈说什么也不会放她独自远行,只得暗暗准备了起来,将几件洗换衣裳打包收好,又将几件值钱首饰包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好容易等到黄帝百日,家秀携了崔妈去扫墓,因黄裳病着,便不要她同行。然而家秀一走,黄裳便将欲藏的包裹取出来,到依凡面前磕了头,流泪说:“妈,我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现在时局不稳,如果我就此回不来,妈你一定要自己保重啊。”

依凡自从黄帝死后亦发呆了,平时话也难得多说一句,这会儿却若有所悟,伸出手来抚摸着女儿的头,嘴里轻轻哼着歌儿,仍是那首“你是七层宝塔我是塔檐的风铃”。

黄裳更加伤心,又重新磕了头站起,再抱依凡一下,便转身下了楼。几个洋仆看见她离开,瞪着蓝色眼珠子,嘀咕了几句,却照例不会多问。这便是洋仆人同中国佣人的不同,这要是搁在崔妈,是必定罗嗦个不休的。但是洋仆人却懂得把雇佣只当成一份工作,只管干自己的活,多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这是黄裳第一次乘船。经过重庆时,江上起了风浪。黄裳本来已经晕得厉害,这时候更是吐得七荤八素,满眼里只见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乱飞,满耳听到铙呀钹呀锣呀罄呀乱响,满嘴里酸的苦的辣的咸的滋味乱涌,趴在甲板上,恨不得把肝呀肠呀胃呀胆呀一齐呕出。

好容易下得船来,三魂已是走了七魄,好歹没有就此上了望夫台。一路打听着来了蔡家村,开口刚刚提起蔡卓文,那拄着锄头站着眼神儿不错盯着她看的半大小伙子已经“呀”的一声,拔脚飞奔起来,被问的老者便露出一脸暧昧的笑,道:“这小矮脚虎,打兔儿栽栽的,倒是蛮灵光的,你跟着他走,不会错的。”

黄裳于是便跟着那“小矮脚虎”走,经过一路的鸡鸭鹅屎,蓬窗竹门,土墙泥垛,牛圈茅坑,迤逦地来在村尾一个独门小院。院门敞开着,一目了然那院中稀落的几丛菜蔬,两棵果树,一个男人打着赤脚蹲在树底下就着泡菜喝稀饭,低着头,“吸溜吸溜”地正酣畅,一只大黄狗在他脚底下打着转儿,希望间或能掉下一点残渣来让它与主人同乐。

那“小矮脚虎”“碰”一声,将本已开着的门再踹得开一点,扬起嗓门叫着:“镯子叔,有个婆娘找你。”

“做啥子事嘛?”那被称做“镯子叔”的男人操着标准的乡音困惑地抬起头来,露出一脸的胡茬,自下巴一直连到眉端去,顶着纵横的几条抬头纹,仿佛是舞台上紧锣密鼓后的一亮相,灯光照处,万籁俱寂,只衬着令人惊愕的一张脸——那,那是她的亲人哪!如何竟落魄至此了?

黄裳震惊地望着,一时竟是无语。在上海时他大氅西服的身形忽地闪现出来,面如古玉,鬓脚乌青,脚上一双皮鞋光可鉴人。那个永远衣冠楚楚的蔡卓文,那个出则汽车进则酒店的蔡先生,同这位打着赤脚的“镯子叔”,果真是同一个人么?

卓文看到黄裳,却似乎并不惊讶,而只觉得漠然。“你怎么来了?”他说。眼中是这样地冷,冷得令人发抖。已经是春天,河里的水也化了。可是他的眼神,却仍然结冰。

“我来看你。”黄裳一阵惶惑,同时又深深地委屈,她没想到见面会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呢?她历经了千难万险来见他,好险没死了,原以为他会感动,会惊喜,可是,却是这样。

“我不能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不放心。上海下了通缉令。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安全。”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女学生,在向老师解释自己的错误,然而越描越黑,越描越黑,最终真的也成了假的,红的也成了黑的。

“通缉令?”他嘿嘿地笑起来,声音奇特而阴森。“通缉令……”他重复着,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只是单纯地重复。他的眼神,他的声音,渗入这背景中,严丝合缝。他身后的长竹竿挑着几件洗干净的旧衣裳,灰蓝的,被太阳晒得薄而透亮,在风中依依地摇着,像一面旗。他身上也穿着一件同质地同色料的灰蓝衣裳,前襟敞开,露出狭长的一道胸脯,也像一面旗。还有他脚下的石墩,青灰紫褐,阳面被磨得铮亮,而阴面结着青苔,都像是旗。这些旗子一起摇动着呐喊着,没有声音,可是杀气腾腾。

黄裳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太阳暖暖地晒下来,可是她心里有一种寒肃的感觉。她将手伸进随身带来的背包,取出一长条油纸包裹着的东西来:“我给你带了这个。路上遇到风浪,不知道打湿了没有。”

卓文并不起身,就蹲在石墩上接过来,一层层打开,如同一层层剥出她的心——那是一盒烟,大支的雪茄。他把它们放在鼻子下面嗅着,仿佛在犹疑下一步该做什么。

雪茄烟熟悉的味道令他心酸,也益发觉得悲哀。悲哀在这样的境地相逢。他原本想,她的心是比秋日长空那般爽朗清远的,而他是划过天空的一只雁。雁飞得再高,终究要栖于野,那是天空不必知道的方向。天空只要记得雁曾经的鸣唳也就好了。

他转身离开,他希望留给黄裳的,是一个英雄的背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的一种苍凉深刻。可是现在,她偏偏寻到了英雄的故乡,雁落的泥潭。

她见到的,并不是一个落难的英雄,而只是一个还原的农民,这不能不让他惊怒莫名。

这时候门帘一挑,从屋里走出四个人来,打眼一看便知,是媳妇搀着婆婆,哥哥拉着弟弟,那种打死一窝烂死一块的至亲骨肉的味道是十里外也闻得出来的。都穿着灰蓝的衣裳,本色是浅的,补丁的地方略深一点——但也许补丁的颜色才是本色,日久洗得白了,因为贴到身上的年代不同,所以深浅不同——四人见了黄裳都是一愣,做媳妇的先招呼起来:“孩子他爹,家里是来了客了吗?怎么也不叫人坐下?”做婆婆的到底老道些,不忙亲热,且打听不速之客的来龙去脉:“哟,这是谁家的闺女,好齐整人儿。”